此刻。
龙门港外的海平面上,不知何时涌来了一片黑压压的船影。
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统一的旗帜,那些船只象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密密麻麻地朝着港口逼近。
近看才发现,它们中既有配备了两门小型火炮的大型戎克船,船身涂着黑油,船首绘着狰狞的鬼面。
更多的则是被改装过的渔船,原本用来捕鱼的渔网被换成了粗麻绳,船舷两侧架着简陋的弓弩。
一眼望去,这些船只竟有上百艘之多。
它们在海面上起伏摇晃,象一片移动的黑潮,虽杂乱无章,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便是这片海域赫赫有名的海盗首领李旦的势力。
此刻,李旦正站在最大的一艘戎克船船楼上。
他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黑色锦袍,腰间挂着一把日本武士刀,脸上留着三缕短须,眼神锐利如鹰,正冷冷盯着远处龙门港的轮廓。
没人能想到,这个看似儒雅的商人模样的人,竟是掌控着中国台湾海峡走私命脉、手下盘踞着上万亡命之徒的海盗王。
万历年间,李旦从已故海商欧华宇手中接过商业网络时,还只是个混饭吃的小商人。
可短短数年,他便凭着狠辣的手段与精准的算计,集成了中日之间的走私线路。
从福建运出生丝、瓷器,到日本平户换取白银、硫磺,再转售至东南亚,每一趟航程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为了保护商路,他招募了大批华人海商、日本浪人,甚至还有熟悉南洋海域的东南亚水手,麾下势力很快膨胀到万人之多,成了这片海域无人敢惹的存在。
而他的根基,就是商路,为了保护这条商路,中国台湾就是他必须要占据的地方。
早在万历四十二年,他的商船就频繁往返于中国台湾,用铁器、棉布与西拉雅族交换鹿皮、硫磺,渐渐在当地站稳了脚跟。
天启元年,他更是一口气在北港筑起十座营寨,派三千移民前去开垦。
这些移民里,有破产的农民,有逃犯,更多的则是兼职海盗的水手,白天种地、捕鱼,夜里便驾着小船劫掠过往商船,把北港变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可这一切,都被毛文龙的到来打破了。
毛文龙率天津水师进驻中国台湾、澎湖后,第一件事便是扫荡海盗。
李旦起初还想用钱摆平。
他派人给毛文龙送去五万两银子,只求对方能放过自己的商路。
可没料到,毛文龙收了银子,却不办事。
不仅捣毁了他北港的十座营寨,还派战船日夜巡查中国台湾海峡,截获了他三艘满载生丝的商船,甚至追着他的船队打了半个月,把他逼得只能躲在琉球附近的小岛里不敢露头。
“毛文龙!”
李旦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死死攥着船楼的栏杆,眼底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
他在海上混了半辈子,从未受过这般屈辱。
大明官府拿他没办法,荷兰人、葡萄牙人也要让他三分,可这个毛文龙,却象块狗皮膏药,黏上了就甩不掉,硬生生把他逼到了生存边缘。
这次之所以敢倾巢而出,是因为一个葡萄牙商人偷偷给他送了消息。
毛文龙率主力去了风柜尾,龙门港只剩老弱守军。
这个消息,象一根救命稻草,让李旦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他要趁虚而入,把龙门港烧个精光,让毛文龙知道,在海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大当家,离龙门港只剩三里了!”
一名戴着斗笠的海盗头目颜思齐快步走上船楼,躬身禀报,声音里带着兴奋。
“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就劫掠了龙门港!然后再烧了他!”
李旦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麾下的船队。
那些船上的海盗们,正举着刀枪欢呼,脸上满是劫掠前的狂热。
“烧!不仅要烧港,还要把毛文龙留在港里的战船也烧了!”
“我要让毛文龙知道,陆地上他是大明总兵,可在海上,我李旦才是皇帝!
他若识相,就乖乖和我议和。
放了我的商路,退出中国台湾。
若不识相,我便让他永远回不了龙门港!”
海风卷着他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
那些海盗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举起刀枪嘶吼起来,声音震得海面都似在颤斗。
远处的龙门港,港口里的守军还在修补之前海战受损的战船,码头边堆着刚卸下的粮草,谁也没料到,一群饿狼般的海盗,正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冲!把龙门港给老子掀了!”
李旦站在一艘加装了六门火炮的大型戎克船船楼上,猩红的“李”字旗在海风里猎猎作响。
瞬间,原本还保持着松散阵型的海盗船队像被点燃的炮仗,骤然加快了速度。
近百艘船只挤挤挨挨,小到仅能容五人的渔改武装船,大到载着二三十人的戎克船,船帆尽数张开。
有的挂着褪色的明字旗,有的飘着倭国的家族纹旗,更有甚者干脆挂着骷髅头幡。
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像涨潮时席卷海岸的墨色浊浪,朝着龙门港的方向猛扑而去。
船浆划动海水的“哗哗”声、海盗们的吆喝声、兵器碰撞的“叮当”声混在一起,隔着数里都能听得真切。
最前头的几艘船上,倭国浪人光着上身,露出布满刺青的臂膀,手里挥舞着长刀,嗷嗷怪叫。
明人海盗则多穿着短打,腰间别着火铳,眼神里满是对劫掠的渴望。
他们早就听说龙门港是天津水师的补给要地,库里藏着粮食、军械,甚至还有从大陆运来的丝绸、瓷器,只等着冲进去抢个痛快。
“快!疏散百姓!青壮跟我来,搬军械!”
龙门港内,留守的明军百户周通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刚在港口哨塔上看到那片黑色帆影,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天津水师重振后,即便是留守的辅兵,也受过三个月的规整训练,此刻没有半分慌乱。
负责后勤的士兵立刻敲起铜锣,沿街呼喊“海盗来了!快往内城撤!”。
老弱妇孺抱着细软,在青壮的搀扶下往港内的土堡跑。
披甲士兵则迅速奔往军械库,抬出火铳、弓箭,搬来弹药箱,动作麻利。
周通亲自带着五百明军,埋伏在港口入口的两侧商铺里。
那些商铺本是渔民卖鱼、商人囤货的地方,此刻门板被卸下,正好成了天然的掩体。
他看着海盗船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最前头那艘船上倭国浪人的脸,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士兵说:
“等他们上岸,进了巷子再打,别浪费弹药!”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第一波海盗便踩着跳板涌上岸。
打头的是十几个明人海盗,手里拿着砍刀,探头探脑地往巷子里闯,嘴里还喊着:
“里面没人!快抢啊!”
紧随其后的倭国浪人更是急不可耐,直接踹开房门,抢夺里面粮食、值钱的东西。
“不对劲!”
一个明人海盗刚想喊出声,就听“砰”的一声,巷口左侧的商铺里突然冒出火光,一颗铅弹直接击穿了他的胸膛。
紧接着,两侧商铺里火光连闪,“砰砰砰”的火铳声此起彼伏,箭矢象雨点般射向海盗群。
“有埋伏!”
海盗们顿时乱作一团。
刚上岸的人挤在巷口,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成了活靶子。
一个倭国浪人举着长刀想冲进去,刚迈两步就被三支箭矢射中,“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路。
后面的海盗见势不妙,哪还顾得上劫掠,纷纷掉头往船上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掉进海里,挣扎着被浪头卷走。
周通见海盗要逃,当即喊道:“追!别让他们跑远!”
明军士兵从商铺里冲出来,火铳手继续射击,刀盾手则追着海盗的尾巴砍杀,一时间,港口入口处惨叫连连,海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海水里飘着断裂的船浆和染血的衣物。
“废物!一群废物!”
李旦在旗舰上看得真切,气得狠狠踹了船板一脚,脸色铁青。
他原以为龙门港主力尽出,只剩老弱,没想到竟还留着这么一支硬茬。
看着退回来的海盗个个带伤,他心疼得直咬牙。
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流民,有熟悉航道的老水手,有会用火炮的工匠,还有能打硬仗的倭国浪人,都是他多年积攒的家底,哪能这么白白损耗?
“劫掠不成,就烧!”
李旦的眼神突然变得阴鸷,他拔出腰间的倭刀,指向龙门港。
“把火把扔进去!船上的火炮给我轰!我要让毛文龙回来看看,他的龙门港,只剩一片焦土!”
命令一下,海盗们立刻行动起来。
十几艘靠近岸边的渔改船里,海盗们点燃浸透火油的火把,朝着港口的木屋、商铺扔去。
装有火炮的戎克船则调整角度,炮口对准港内的建筑和停靠的渔船,“轰轰轰”的炮声瞬间炸响。
火把落在干燥的木屋顶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很快便屏蔽了天空。
火炮炮弹砸在渔船上,木屑飞溅,渔船的帆布被点燃,很快就成了一团火球,水手们来不及逃生,只能在火海里惨叫。
港内的土堡虽然坚固,却也被炮火打得墙皮剥落,里面躲避的百姓吓得哭声震天。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龙门港就成了一片火海。
原本热闹的港口商铺被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框架,停靠的几十艘渔船尽数焚毁,海面漂浮着焦黑的木头和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焦糊味,连海风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李旦站在旗舰上,看着眼前的火海,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
“毛文龙,这就是和我作对的下场!要么和我议和,要么,我就把你在南海的据点,一个个烧干净!”
就在这时。
海风突然卷起一阵急促的呼喊,一艘海盗哨船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
“大当家,来了!毛文龙的船队来了!快撤啊!”
李旦猛地攥紧腰间的倭刀。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海平面,只见一道黑色帆影正破开晨雾,那帆影的轮廓绝非大明福船。
船身高耸,桅杆上挂着的三角硬帆透着异域的凌厉,正是先前被明军俘获的荷兰盖伦船!
“来得这么快?”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那艘船,又转头看向身后的龙门港。
木屋的残骸还在噼啪燃烧,焦黑的船骨在海面上漂浮,浓烟把半边天染成了灰黑色。
虽没抢到军械粮草,没能彻底逼毛文龙议和,但至少烧了他的补给港,也算出了口恶气。
“算了!”
李旦狠狠抹了把脸,将残存的不甘压下去,对着身边的亲兵吼道:
“撤!回中国台湾北港!”
上百艘海盗船立刻调转船头,象一群受惊的乌鸦般四散开来,却又隐隐朝着中国台湾方向聚拢。
最前头的几艘戎克船扬起满帆,试图为后面的小船争取撤退时间。
可没等他们驶出三里,身后那艘盖伦船的速度陡然加快,船身切开海浪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甲板上明军士兵的身影。
这艘船正是邓世忠先前俘获的荷兰旗舰“古宁根号”。
大明福船的速度远不及这橡木船体的西洋战舰,毛文龙一登上船,便被它的性能惊住。
船舵轻巧,转向灵活,顺风时的航速比最快的海沧船还要快上三成。
此刻他站在船楼上,手扶着黄铜望远镜,看着远处逃窜的海盗船,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笑。
“总镇,他们开始分散逃了!”
身旁的郑芝龙额角渗着冷汗,双手紧紧攥着船舵的操控杆。
他穿着明军的青色号服,却总觉得后背发凉。
被追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父李旦!
可他不敢表露半分,毛文龙收他入麾下时,只知他精通多国语言、熟悉航海,却不知他的海盗身份。
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用荷兰语呵斥着船上的荷兰俘虏水手,让他们把船速提到最快。
“逃?在这古宁根号上,他们逃得掉吗?”
毛文龙放下望远镜,冷笑一声。
“全速前进!瞄准最前头那艘挂‘李’字旗的船!”
郑芝龙心里一紧,那正是李旦的旗舰!
他手忙脚乱地调整船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远处的海盗船队。
他看到李旦站在旗舰船楼上,正回头望来,两人的目光隔着海浪短暂交汇,郑芝龙吓得赶紧低下头,手心的汗浸湿了操控杆。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义父,你快逃,千万别被追上!
古宁根号如一道黑色闪电,在海面上疾驰。
船舷两侧的炮门早已打开,二十六门荷兰重炮被明军士兵熟练地装填、瞄准。
随着毛文龙一声令下,“轰轰轰”的炮声震耳欲聋,灼热的炮弹带着呼啸,掠过海面,精准地砸向一艘落在最后的海盗渔改船。
“砰!”
炮弹直接击穿了木质船身,船内的火油桶被引爆,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海盗们尖叫着跳进海里,却被后续的炮弹激起的浪花吞没。
毛文龙站在甲板上,看着海盗船一艘艘变成火海,眼神没有半分怜悯:
“这些杂碎,敢烧我龙门港,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李旦在旗舰上看得心胆俱裂。
古宁根号越来越近,船身上的橡木护甲硬得惊人,他派去阻滞的十多艘小船射出的炮弹,砸在上面只溅起几片木屑,连个凹痕都留不下。
“拦住它!快拦住它!”
李旦嘶吼着,又派出二十艘船,试图用数量缠住古宁根号。
可这些小船在重炮面前,就象纸糊的一样。
炮弹炸开,木屑与尸体齐飞,海面上很快飘满了燃烧的船板。
‘义父!快撤!’
郑芝龙在古宁根号上,看着那些被击沉的小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却只能咬着牙,继续指挥追击。
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迟疑,就会被毛文龙识破身份,到时候不仅救不了义父,连自己都得死。
眼看古宁根号就要追上李旦的旗舰,海盗船队却突然四散开来。
有的往琉球方向逃,有的往吕宋方向窜,还有的干脆冲进附近的小岛礁群。
毛文龙看着混乱的场面,眉头皱了起来:
“炮弹还剩多少?”
“回总镇,只剩不到十发了!”
负责军械的士兵跑过来禀报。
毛文龙盯着李旦旗舰逃去的方向,狠狠一拳砸在船舷上。
他不甘心,却也知道再追下去,弹药耗尽,反而会陷入危险。
“返航!”
他沉声下令。
“先回龙门港收拾残局!”
古宁根号缓缓调转船头,海面上还残留着三十多艘被击沉的海盗船的残骸,浓烟在海风中渐渐散去。
毛文龙站在甲板上,望着中国台湾的方向,眼神坚定:
“这些海盗,以为烧了龙门港就没事了?
接下来,本镇要肃清中国台湾所有的海盗窝!
还要在中国台湾筑城,请陛下下旨移民。
只要大明百姓在这岛上扎根,中国台湾就再也不是海盗和西夷能觊觎的地方!”
宝岛中国台湾,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的土地。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那肯定也是!
海盗、西夷、倭寇
不管是谁,敢觊觎此处,他都要让其知晓我大明水师的雄威!
不过
毛文龙眼神闪铄。
他摸了摸古宁根号坚硬的船身,心里有了更长远的打算。
有了这西洋战船的样板,大明早晚能造出自己性能更强的宝船。
而有了中国台湾这个跳板,不管是对付倭国,还是抗衡那些西夷,大明都能占据主动。
这南海的风浪,该由大明来做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