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樊大出塞,惊叹感慨:边郡官民,几人不通匈奴人!
樊千秋等人行在官道上,常常可以看到黔首们持兵刃在田间耕作,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呼朋引伴,迅速地做好御敌的准备。
不仅如此,因为千百年来都要与游牧的匈奴人拼杀搏斗,上郡的大汉黔首在弓马之术也非常娴熟,亦有不少人以放牧为生。
于是,衣食住行也越来越象匈奴人,不仅只是“像”,上郡也真的散居着不少“真胡”“杂胡”。
前者因为各种原因主动或者被动地逃入了汉地,后者自然便是前者与大汉黔首通婚留下来的后嗣。
在朝堂上,皇帝和百官公卿都视匈奴贼寇如洪水猛兽,但在民间,黔首倒是对他们有极强的包容。
而这些居住在汉地的匈奴人和一些胆子大的大汉黔首,便会以货殖行商为生。
在之后横穿上郡的这十多日里,樊千秋他们每一日都能碰到几队来往的商队。
运入汉地的自然是各种皮毛丶良马肥羊以及一些从西域来的宝石和琉璃等物。
贩出汉地的则是盐丶铁器丶铜器丶陶器丶漆器丶丝绸丶布帛之类的起居器物。
两者相比,后者自然更为“刚需”。
而上郡的商道,则大致可以被分为横纵两类。
横向的商道为东西走向,直接往来于上郡与河南地,交易地点是二者交界处的关市。
这东西走向的商路要走的路途虽然短,但获利也少,大头都被匈奴人的行商赚去了。
纵向的商道是南北走向,横穿整个上郡,而后还要再过西河郡,最后再直抵云中郡。
最终,货物会在云中郡北边的一些关市卖给匈奴人,再由匈奴人向北贩运回大漠去。
这条商道虽然远,其实更安全,只是多费时间,收益则比在上郡以西交易高了数倍。
所以,但凡是大的行商,都愿意走纵向的商道,将各种货物运到云中郡去完成交易。
这些事情,樊千秋多多少少已有所耳闻,但他真正看到的时候,仍然觉得大开眼界。
他完全没有想到,大汉和匈奴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历代天子更将其视为心腹大患,可到了民间,倒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景象。
正应了那句老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又或者换一句话:天下何人不通“匈”?
这样的情形,最不好办,不知道又要牵扯多少利益。
毕竟,能组织一支商队,从关中甚至更远处贩来大量货物的人,又怎可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黔首呢?
没有大门坎做背后靠山,又怎敢在这刀尖上舔血呢?
因此,樊千秋越往前赶路,肩上的压力就越大,他忽然明白刘彻为何大大方方地把三千兵马交给自己了。
没有这些兵马,他莫说是禁绝“货殖”,搞不好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会丢掉。
一路走走看看,到了三月的最后一日,樊千秋等人终于跨过了上郡和西河郡的交界线,并来到了西河郡的郡治一一平定县。
这座沿河而建的县城是“南北商道”的重要截点,许多运往关市交换或者从关市交换回来的货物,都会运到此处二次集散。
所以,平定县非常繁华,虽然不及荥阳,但人口据说超过了五万,是大汉北方的大城。
樊千秋等人一路向北来,不知听多少人提起这座城了。
樊千秋骑在马上,沿着灰扑扑的豌的官道向前看去,先是看到了平定县不算太高的外城一一同样豌,如同一条灰色的长虫。
越过这条长虫再向前看,便是平定县的内城了,与周围景致一样,这座城同样是灰扑扑的。
自从进入到上郡北部后,四周的景观便有了很大变化。
虽然还不至于像后世那样四处都是荒漠和黄土,却也不能与绿荫葱葱的关中相比:植被不仅稀少了许多,连颜色也没那么绿了。
虽然现在早已经是仲春,雨水已经充足,可放眼望去,仍能看到不少裸露的土地,景致非常地单调。
刚刚看到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豪迈雄浑,可看得久了,只会觉得无趣。
有时到了刮风天,又会掀起沙尘,虽然远不象后世那样“声势浩大”,却也是遮天蔽日,睁不开眼。
这倒是与人类活动无关,而是与“天时”紧密相连,最近这的几百年,可比后世热不少。
还好,今日没有刮风,而且刚下过雨,天空蓝得象琉璃,日头明晃晃地挂着,微微发热,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了。
长安的这个时令,黔首豪猾们定开始结伴到城外踏青了,他们恐怕怎么都不会想到边塞是怎样的景致。
“使君,前面便是平定城了。”李敢这个“边塞通”拍马来到樊千秋身边,再次提醒道。
“恩,你以前来过此处吗?”樊千秋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的那座城道。
“来过几次,以前家父担任渔阳郡守之时,我曾随他来此处采买刍,此处的酒可比渔阳的好啊。”李敢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笑。
“此处缺粮,还有人酿酒?”樊千秋疑惑道。
“匈奴人多,兵卒游侠多,行商贩夫多平日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到闲下来的时候,自然要喝几口。”李敢继续笑着解释。
“合情合理,天经地义。”樊干秋摇头笑道。
“使君,要在此逗留几日?”李敢再问,落在后面的桑弘羊等人也已经赶了上来。
“留三日吧,第四日辰时,我等再出发,而后不再停留,一鼓作气,赶往云中。”樊千秋心中有了谋划。
“诺!”众人连忙回答道。
“记住,我等是去云中郡经营货殖的长安人,若无意外,不可泄露身份。”樊千秋再道。
“诺!”众人亦是再答道。
“使君,城北有家父一个旧部,可在那留宿,之前我已经来信与他说妥,他口风很严。”李敢将这一路的琐事都安排得很妥当。
“好,先进城安顿下来,而后如法炮制,分头到各处走访,探探此处底细。”樊千秋道。
“诺!”众人再齐声应答。
樊千秋又交代嘱托了几句,再无多的话,便领着众人拍马奔向了平定城。
这几个心潮澎湃的年轻人没有发现,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城墙上有不怀好意的眼睛,
正盯着他们看。
而后,又从残破却繁华的官道上挤出来几人,或远或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平定城北都乡定北里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的大门“嘎吱”一声,便打开了。
县寺兵曹孔升从门中探出头来,左右看了几眼,确定四下无人后,才走到门下,装模作样地站着。
没过多久,定北里的里正姜广汉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向孔升行了礼,才有些谄媚地走上了门前台阶。
“孔上吏,事情办妥了,我昨日便去找户曹登记造册了,说你家来了几个远亲,是正经长安人。”姜广汉说道。
“户曹,他未起疑吧?”孔升说道,就是怕对方多问,他才特意让姜广汉去向户曹说此事的。
“未起疑,城中一直都人来人往,借宿投奔的人不知几何,我一说是姜上吏家里来人,户曹豫立刻便应允了。”姜广汉再道。
“办得好,此事办得好。”孔升背着手,高深莫测地点头。
“孔上吏,下吏看那六个少年郎个个都气度不凡,都是些什么来头?”姜广汉自以为立了功,连忙追问道。
“恩?是别人让你问的,还是你自己想要问的?”孔升豹目猛一瞪,冷着脸问道。
“自丶自是下吏想问。”姜广汉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这—”姜广汉被孔升看得心中有一些发毛,一时竟不敢搭话了,在原地呆站,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了。
“是不是看这几位少郎君有来头,想好好巴结,为自己谋个前程?”孔升皱起脸,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
“是丶是下吏吃了蜜蜂屎,眼晴被丶被迷住了。”姜广汉连忙认错。
“你倒不必紧张,不想得个前程,又何必熬油点灯呢?”孔升扬了扬下巴,指了指姜广汉手中提着的灯笼。
“上吏说得在理,说得在理。”姜广汉混上此处的里长已七八年了,当然还想在仕途上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我不怕告诉你,这几个少郎君的背后确有大门坎,都是关中豪猾的子弟,今次出来经营货殖,权当历练。”孔升点头说道。
“大门坎?不知是哪家的少郎君?”姜广汉看到孔升似不再有怒,连忙再次着脸凑上来问道。
“这我却不便说,只能告诉你,他们是—”孔升恰到好处地抽了一下嘴角,然后才神秘莫测道,“是宗亲丶外戚和勋贵。”
“泰一神啊!”姜广汉两只浑浊的眼晴猛地缩了缩,小声惊慌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宗亲丶外戚丶勋贵——这些在关中和长安自然多见,可在这地广人稀的边塞,却当真难得一见啊。
毕竟,上郡以南的这几个郡,虽然地方很广,却和关中长安非常不同。
不仅没有三公九卿直指的各种衙寺,更没有来此置地安家的勋贵豪猾。
留在此处的,要么是想搏命求财的强人,要么是无法走脱的寻常黔首。
所以,哪怕加之所有的郡守,两千石的地方官恐怕不超过十个,千石的地方官也不到三十个:大大小小的军校倒是有不少。
就拿平定县来说,明明是西河郡的首县,但因编户民的户数不到万户,所以县令的品秩是四百石,属官的品秩亦要降一等。
姜广汉作为里正,则不过是比百石,只能勉强算是有一个官身,如今听到宗亲丶外戚丶勋贵这些字眼,当然要惊呼泰一神。
“姜里正,你知道我今日为何将你叫来?”孔升看自己铺垫差不多了,虚着眼睛问道,他隐藏在须下的表情非常地模糊,
“下丶下吏不知。”姜广汉如实地回答道。
“有一桩前程送给你。”孔升似笑非笑道。
“前程?”姜广汉不禁把灯笼提高了几分,被风沙磨得极粗的那些毛孔,正不停地往外冒看红光。
“恩,这几位少郎君要在这平定县待三日,其中为首之人叫做刘千秋,身份最为清贵,这几日,你带他四处转一转————”
“他若是问你话,你便好好答,他若是不问你话,你便什么都不要说-日后,他说不定会提携你,这算不算是前程?”
孔升说完这番话,便重重地在姜广汉肩膀上拍了两三掌,活生生地把对方拍矮了几分,但后者脸上的狂喜未有丝毫减弱。
“多谢上吏提携,下吏是晓丶晓得轻重的,定然好好报效。”姜广汉连忙拱手。
“你不必报效我,日后你若是当上了使君,说不定我还要你提携啊。”孔升再次笑道。
“不敢,不敢!”姜广汉连忙摆手摇头道。
“你在此等片刻,我去将这几位少郎君请出来。”孔升点头说道。
“诺!”姜广汉再次点头哈腰,行礼称谢。
孔升返身走回了门内,又绕过票崽,来到了整理得非常整齐的前院。
院中,樊千秋这几人已经整装待发,做好出门的准备了。
“使君,人就在门外,我已经敲打过了,他知道怎办。”孔升对樊千秋说道。
“此人靠得住吗?”樊千秋笑问道,他昨夜已听孔升说过此人的为人了。
“虽然有些趋炎附势,且吝啬守财,却没有旁的毛病了,对平定城更是非常熟悉,比下官更熟。”孔升笑着道。
“既然如此,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我今日跟他走!”樊千秋拍板决定,其馀人立刻站直等侯樊千秋命令。
“李敢,你过往便在边郡行走,向来无需向导,这几日便独自去走访探查吧。”樊千秋点头道。
“诺!”李敢抱剑道,他身穿一件粗布的袍服,看起来倒还真象县中的本地人。
“桑弘羊,你跟着李敢一起走。”樊千秋又看向一副儒生打扮的桑弘羊下令道,对方自是应答。
“卫广卫布,你二人跟着孔曹走,一切都听他的安排。”樊千秋继续吩咐道。
“诺!”兄弟二人亦抱剑答道,他们穿着细帛质地的袍服,很想关中的二世祖。
“霍去病,你最容易惹事,跟着我,由着姜里正带着四处看看。”樊千秋再道。
“诺!”霍去病一本正经答道,倒是越来越有成人模样了。
“走!出门!”樊千秋大手一挥,众人结队而去,樊千秋和霍去病则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