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水花溅开,水沿着玻璃哗哗地往下流,形成了一层透明的水膜。
厚实的乌黑色云层压在低空。紫白色的闪电纵横交错,路明非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轿厢内安静得仿佛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在身体的四肢百骸奔流的声音。
“这颗星球从诞生至今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的时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为了躲避天敌、延续种族,生命各自进化出了察觉危险的能力。”仪表盘上闪过的微光倒映在娲女的眼晴里,她彻底放开了对这台劳斯莱斯幻影的掌控。
数不清如群蛇扭曲的线条在路明非看不见的地方从车的主体向外渗透,宛如被雨水打湿的宣纸那样呈现在昂贵的油漆涂层表面。
那是绝对有别于西方体系中刀雕斧凿般锋利规整的炼金纹路,根本就是某个书法大师挥斥方遵笔走龙蛇写下的旷世大作。
娲女觉察到路明非身上的异常,把他的两只手都牵过来,两个人十指相扣,一股流水般潺潺的暖流就从指尖接触的地方涌进路明非的身体,这股暖流抚平了他正在变得狂躁起来的情绪。
“尼伯龙根这种东西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有过的遭遇向来都意味着死亡,偏偏它们因为自身的空间特性而无处不在,有时候你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全身发冷脊背发寒,总觉得有什么恶鬼般的东西在凝视你可回头或者张望周围却空无一人,那就说明有个死人之国正在你的身边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你的身体感受到磁场的变化,正在向你预警。”女孩的手指纤长柔软,指节伶仃得象是轻轻一掐就能按碎的工艺品。
路明非凝望看疯狂摇摆的雨刷器和前挡风玻璃上一层又一层象是永远都刮不干净的雨水,心中想看自己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
“通常我们说唯有那些被留下过印记的人才会被允许进入龙的国度,是因为那些被开辟在现实之外的小空间结构其实并不象是你想象中那么稳定,只有通过真正的大门走进去才不用面对危险的元素潮汐、以及跨越界壁时来自世界的排斥。”娲女轻轻抚摸路明非的手背,象是老人在安抚不安的孩子,又象是阿姊在哄仍年幼的弟弟入睡,
“周家当然不会得到所罗门圣殿会的邀请,所以现在这辆车看似正沿着林荫大道前行、可实则却是依靠家族中老人们给出的炼金道具在尼伯龙根的壁垒上强行撕开一道可供通行的裂缝。镜面和雨水都是空间的介质,我们跨入狂流的雨幕就是跨入空间与空间之间那道并不稳定又万分凶险的高墙。”
“那岂不是十分危险。”路明非说。
“有我。”娲女说。
四面八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唯有路面是猩红的,远处仍可见那栋白色建筑上方被雨水砸得坠下来的皇家旗帜,但白金汉宫的每一个门靠都黯淡,只有昏黄的灯渗出来。
有些窗口敞开着,金红色的窗纱被狂风卷出来,象是狂风里腾飞的长龙。在那些窗口的后面隐约可见站着狭长的黑影,黑影们低着头看不清眼睛,只能看见脸颊上流淌着水银色的光。
“那是些什么东西?”路明非问。
“死神的使者,学院管这些东西叫死侍,基本上每一座尼伯龙根与现实世界的夹缝中都游荡着很多类似的凶灵。”娲女说,
“他们中的大多数曾经是神国的主人养在各自国度中的奴仆,有些因为无法承受身体里血统的召唤而堕落成野兽般的东西、有些则妄想脱离主人的掌控迷失在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彭罗斯阶梯;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凯死人之国中堆积成山的财宝的盗墓者。”
路明非微微点头,脑海中响彻如同那一日3e考试时恍惚间听到的铜钟轰鸣,轰鸣声里有些明显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闪灭在灵魂的深处。
那是和此刻相似的、一望无际的雨落狂流,隐约中可以听见暴雨的深处正在传来一首男女对唱的爱尔兰民谣,用风笛伴奏。
“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觉得惊讶,直到如今人和龙都还没有搞清楚尼伯龙的原理,我们砸开了人家屋子的外墙想要闯进去,可谁知道这堵外墙同时又连接向谁的家门。”娲女忽然说。
路明非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种话,接着坐下的劳斯莱斯幻影就突然间提速了,象是一只原本正在高得能够没过头顶的荒草中步的猎豹,忽然见到了守望的猎物露出破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箭一样射出去。
他被巨大的加速度狠狠压在座椅里,劳斯莱斯幻影两侧都是被激起的一人高的水墙,
娲女却挺拔地坐在驾驶座上,甚至连安全带都没有系上,宛如一棵细竹。
两侧都是铸铁的路灯,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路灯就啪啪啪的亮起来,一盏接着一盏一段接着一段,却看不到末路,只感觉是两面相对的镜子。
悬挂在路灯上的米字国旗已经看不清相貌,只觉得上面的图腾仿佛发生了变化,象是活过来的群蛇。
这条直通向白金汉宫的迎宾大道往日里即便只是步行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可此刻他们的时速已经接近200,却仍仿佛狂奔在永远看不见尽头的公路上,唯有那座白色的建筑始终伫立在路的终点。
暴雨沱,雨点敲在玻璃上象是破空而来的鞭子。路明非扭头看向娲女的脚下,她果然没有踩着油门,可油门踏板已经陷了下去,陷得很深。
“意思是我们可能闯进去的不是所罗门圣殿会的总部,而是另一座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尼伯龙根,甚至可能回到我们在阳澄湖的据点。”路明非实则已经接受过卡塞尔学院的逻辑教育很多年,能够清楚的明白娲女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会,因为有赫尔薇尔这个锚点。”娲女摇头,她仍扣着路明非的手掌,“可也许会有其他的什么东西闯进这条忽然出现在现实与幻梦之间的长路上那些迷失在其他神国中的东西。”
随着这句话路明非微微打了个寒颤,能从死人之国中走出来的东西会是什么?某个游荡在生与死边缘千年万年的恶灵吗?
这时候雪亮的光柱从后方照来,紧接着便是雄浑的引擎声。
那是台动力之强劲不亚于劳斯莱斯幻影的好车。
车身剧烈抖动、方向盘自行扭转,他们身下这融入了东方炼金奥义的科技造物居然给后方来个东西让开了一条通行的路。
暴雨的深处传来一首男女对唱的爱尔兰民谣,伴奏则是辽远的风笛。
路明非缓缓地看向窗外,雨幕的深处有个黑色的影子越过他们,歌声渐近又渐远。
他摘掉耳朵里塞着的耳机,缓慢地吐息,收回被娲女握住的手,身体的温度忽然就蒸腾起来,皮肤都象是被开水烫过一样发红,唯有那对眼睛,仿佛封闭的炉门被推开,
又仿佛高剂量的炸药被丢进了沉寂的火山口,光焰汹涌地喷薄而出,
刚才的幻觉中路明非也曾听到一模一样的歌声,一个爱尔兰男人和女孩的对唱。
他听不懂爱尔兰语,但他知道这歌声和自己幻觉中传来的歌声重叠。
那辆同样向着白金汉宫出发、超过他们的豪车在雨幕的深处变得模糊,但路明非仍看见了车上的标记,三角形的框里两个重叠为山形。
迈巴赫62s。
车型和校长那迈巴赫几乎一致,在那些年是价值九百万的好东西。
错车的时候有那么半秒钟的空隙,路明非看见了那台迈巴赫的里面仿佛正坐着楼腰背惊恐如亡命之徒的男人,副驾驶上年轻男孩的侧脸则很熟悉,熟悉得象每一次入梦都曾面对面坐看吃同一份柳橙汁和煎蛋,
数不清狭长的人影接二连三地越过劳斯莱斯幻影,而他们的车正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狂奔,这意味着那些人影的速度甚至还要超过这个阈值。
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穿车门从里面扎了出来,迈巴赫轰然急停,轮胎咬死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爬上车顶的人影都被甩了出去。
接看它再次提速,碾过人影们的同时带起十几米长的黑色飘带。
这一次路明非看清楚了,从车门中扎出来的是一把刀,一把刚硬的、略带些弧度的日本刀。
那半截刀身把汇聚在迈巴赫旁边的人影们全都斩断,暴力至极。
瞬里啪啦的骨骼爆鸣忽而从娲女的身边响起,那魔鬼降临般挣可怖的一幕再次发生在她的眼前。
但这一次,更加狂暴,更加危险,也更加象是-神这种东西。
路明非正在解开安全带,他的手臂仅仅是进行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象是生物几千万年的进化被压缩到这短短几秒,森白色的针刺穿肌肤如花般盛开、成为响亮扣合的细密鳞片,人类的生理特征似乎在此刻被完全推翻娲女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男孩龙化的过程,亲眼见到他原本就猛虎般雄壮的肌肉仿佛码头锁死巨轮的钢缆般绞紧;看见他的黄金瞳熄灭又无声地点燃象是风雨中摇曳的烛火;也看见他原本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长成猛兽的利爪路明非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变形发出冰川开裂般的巨响,他低低的发出嘶吼,喷吐出的气是幽蓝色的,黑暗中这孩子的脸颊仍是路明非的脸,但那上面从未有过的徨恐不安、
希冀欢欣。
路明非想起来了,那台迈巴赫上那个如此熟悉的男孩究竟曾出现在哪里。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坐在迈巴赫副驾驶上的孩子是谁,想起来他们曾一起在满是镰鼬堆满矿渣的地下铁轨上狂奔、想起他们曾在新宿街头的暴雨里互相托付后背,也想起那些兄长般的、平静但深沉的嘱托。
一切都在转瞬间完成,路明非扭过头,遥遥的看着娲女的眼睛,虽然那么近,可女孩就是觉得路明非离自己那么远那么远。
路明非缓缓推开车门,按理来说这种时速下那扇钢铁锻造的大门应该被强大的气压狠狠摁回来,可他伸出骨骼粗壮变形的手腕象是液压机那样将那东西死死顶住,狂烈的方向、宛如刀割的风灌进来,娲女的长发如云气狂舞。
但她只是尤豫片刻,漆黑如夜空的眸子闪过金色的烛光,下一秒风变得平静温和许多,周围逆乱的元素潮汐在某个无形的领域中央被抚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看见楚子航、似乎还是很多年前仍在念初中或者高一时期的楚子航,但那确实是他,路明非不会认错。
他已经追寻了很多年,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也不愿放弃。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查找什么,那就是你在查找的东西么?”娲女歪着脑袋看向路明非拧的脸颊。
路明非恍愧间回头,微微颔首。
“别花太长时间,这条信道开启不了多久。”娲女轻声说。
“好。”路明非的声音近乎于咆哮,他的心跳象是鼓点一样密集又沉重,以至于连一部分原本追逐着迈巴赫向着前方狂奔的人影们忽然停下了脚步。
象是根本不受惯性影响,他们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暴雨中的迎宾大道上,缓缓回头,
水银色的车灯里几十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着鬼火般飘忽的黄金瞳。
路明非按着车门的边框翻上了车顶,他的动作如此沉重如此粗暴,却没有对这台劳斯莱斯幻影的车门造成任何损伤,只是车顶如鼓皮般震颤。
接着巨大的力量迫使这台豪车进行短暂的制动,娲女抬头,看见副驾驶上方的车壁猛的向下凹陷,凶暴如猛虎的影子伴随着某种高亢古奥的吟诵声一起前扑、越过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刮过的那半秒雨夜。
言灵时间零瞬间被激活,在这个元素狂暴如乱流的空间里,神话般的领域也在展开的瞬间就开始从外围崩塌但是没关系。
已经足够了。
路明非的速度快得象是一道风,刮过路面的时候雨幕都被击碎,接着才是里啪啦夏蝉被握在手中捏爆的脆响,人影们象是被液压机碾过的玩偶一样支离破碎,再看过去路明非的背影已经半蹲在迈巴赫的上方。
通过前挡风玻璃他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楚子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