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太守府内,烛火摇曳。
窗外夜雨淅沥,敲打着笆蕉叶,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更衬得书房一片寂静。
案头一角,堆放着岭南学宫送来的最新课业考评,另一侧则是船政学堂选址的草图。
“熬完这一阵得好好养一养了,不然九十岁的大寿都不敢预定了。”
士燮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正欲端起一旁已微凉的药茶。
忽听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主公。”桓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士燮苦笑一声,道:“进。”
门扉轻启,桓邻快步走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一封皱巴巴、显然经多次辗转的密信呈上。
“徐州急件!”
“糜子仲先生遣心腹死士,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送至合浦,再由水师快船送达。”
士燮骤然抬头,接过那封信函。
火漆已被桓邻查验过,他直接撕开,就着灯火迅速览阅。
信是糜竺亲笔,字迹比往日更为潦草。
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陈宫叛曹,迎吕布入兖州。
曹孟德后院起火,已仓皇撤军,回救老巢。
徐州之围,解矣!
信中详述:
曹操麾下谋士陈宫,因不满曹操诛杀名士边让等苛酷之举,又见其大军久困徐州,兖州空虚,遂密谋反叛。
其人竟说动了兵败后,如丧家之犬般四处投奔的吕布,以其绝世武勇为矛头,再利用自身在兖州为官多年的人脉,里应外合。
不过旬月之间,兖州大部郡县竟望风而降,改旗易帜,迎吕布入主!
曹操在徐州城下接到噩耗,惊怒交加,几乎呕血,直接盖饭。
再也顾不得即将到手的徐州,连夜拔营,火速回师去救他的根本之地。
“燮公真神人也!前番预言‘兖州或生肘腋之变’,竟一语成谶。”
“若非燮公粮械支持,助我徐州军民苦撑待变,恐此刻城破人亡久矣,玄德公及徐州上下,皆感念燮公再生之德。”
士燮缓缓放下信纸,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沿着固有的轨迹碾过去了。
他看向等待他反应的桓邻,轻笑一声。
“看来,曹孟德此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桓邻长舒一口浊气,抚掌叹道。
“主公当真料事如神。”
“如此一来,徐州危局自解,我交州不仅雪中送炭之恩牢不可破,更显主公智谋深远。”
“玄德公得此喘息之机,必能站稳脚跟。我交州北面,可是多一强援了。”
士燮颔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念头飞转。
危机暂解,但乱世之中,从无真正的安宁。
他回到案前,铺纸研墨,略一思忖,便提笔给刘备回信。
信中先是谦逊一番,言道。
“偶有所感,不敢言必中,此番侥幸,实乃玄德公仁德感天,徐州军民上下一心之功”。
继而笔锋一转,提醒道。
“然,曹吕相争,兖州必成焦土。徐州毗邻,恐难独善其身。”
“尤其淮南袁公路(袁术),志大才疏,久有僭越之心。”
“其见曹吕鏖战,无暇东顾,或恐心生妄念,欲趁隙北侵,攫取徐州富庶之地。”
“玄德公新得喘息,万不可掉以轻心,当速整武备,广积粮秣,抚慰流民,以备不虞。”
他这是将记忆中袁术日后攻打徐州之事,以推测预警的方式提前说出。
既显高瞻远瞩,又能让刘备提前防范,进一步加深依赖。
写罢,用上火漆,交予桓邻。
“同样以最快捷径,送至玄德公手中。”
“诺!”
桓邻郑重接过,迟疑一下又问。
“主公,此事……可否稍作宣扬?以安境内之心,显我交州之能?”
士燮沉吟片刻,摆手道。
“不必大张旗鼓。”
“可令许靖在学宫讲学、与士子清谈时,‘偶然’提及。消息自会流传开来,如此更显真实可信。”
“主公英明!”桓邻会意,躬身退下安排。
……
徐州。
刘备展读士燮来信,看到关于袁术可能来袭的推测,不禁悚然一惊,背上竟渗出冷汗。
他立刻召来关羽、张飞、糜竺、简雍等人商议。
“士公真乃高士,远在交趾,竟对中原局势洞悉至此。”
刘备将信传阅众人,慨叹道。
“曹吕相争,我等方才庆幸,若非士公提醒,几忘袁术此獠犹在卧榻之侧。”
关羽抚髯沉吟。
“袁术骄狂,若趁我徐州新疲来犯,确是大患。兄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飞哇哇大叫。
“怕他个鸟!”
“俺老张正嫌曹军退得不够痛快,他若敢来,定叫他尝尝新炼钢刀的厉害。”
糜竺道:“士府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巩固城防,积草屯粮。”
简雍补充道,“还可遣使与袁术虚与委蛇,暂稳其心,争取时日。”
刘备从善如流,即刻下令。
“就依诸位之言。”
“云长、翼德加紧操练兵马,子仲统筹粮草军械,宪和负责与淮南交涉。”
“我等需趁此良机,尽快恢复元气。”
同时,他亲笔再修一书与士燮,信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燮公之言,如醍醐灌顶,备谨记于心,必不敢忘。”
“待徐州稍定,商贸之事,定倍于前例,愿与交州永为唇齿,互通有无……”
……
交趾这边,士燮接到刘备的回信,知其已采纳己见,微微一笑,便将此事暂放一旁。
他的注意力,已完全投入到海洋大计之中。
数月时光在忙碌中飞逝。
合浦港外的“船政学堂”已初具雏形。
第一批精心挑选的五十名渔家、俚人少年,经过初步筛选和基础教导,已开始正式学习操帆、辨星、测水等技艺。
几位重金聘来的老船师,起初还有些藏私。
但在士燮“工师”衔位、厚禄以及“着书立说,留名青史”的诱惑下,也逐渐敞开心扉,将压箱底的经验一点点掏出来。
这一日,士燮在处理完日常政务后,轻车简从,再次来到了百工坊。
如今坊区规模又扩大了数倍,叮当锤锻之声不绝于耳。
他径直找到了正围着一个粗糙铜盘和一根细小磁针忙碌的陈老栓与赵竹眼。
“主公请看,”赵竹眼眼窝深陷,却精神亢奋。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根已磁化的钢针,将其轻放在铜盘中心一处小小凹槽内。
钢针微微颤动几下,竟缓缓自行转动,最终稳定下来,一端顽固地指向南方。
“罗盘,初步成了。”陈老栓声音激动。
“只是……舟船颠簸,此针极易滑脱,且指向偶有偏差,尚需改进固定之法与校准方位。”
士燮俯身仔细观察。
只见那铜盘上已用刻刀粗略划分出方位,中心支点显然经过特殊处理,以减少摩擦。
他心中甚慰,鼓励道。
“已然迈出最关键一步,功莫大焉。”
“所需物料人力,一应优先。尽快造出更稳固、更精准的样品,我要将其装备于每一艘出海船只之上。”
“诺!”两位大匠齐声应命,干劲十足。
离开罗盘研制处,士燮又踱步至巨大的船坞区。
两艘新船的巨大龙骨已然铺设完成,工匠们正忙着安装肋材。
与旁边那些传统货船相比,这两艘船的龙骨更为粗壮,结构也显露出明显的不同。
“主公,”
负责督造的新任船曹管事连忙迎上。
“按您吩咐,此二船皆采用‘多层船板’交错榫合之法,接口处均以桐油、石灰、麻丝混合物填充捶打,务必确保密不透水。”
士燮点头,他提出的正是类似“水密隔舱”但更进一步的船体强化思路。
“船型亦按您所绘草图,首部稍尖,利于破浪,底部稍圆,增加稳性。”
“只是您说的那‘三角纵帆’……”
管事面露难色。
“工匠们试做了几幅小样,受力确与横帆不同,更利吃风,但操控起来极为复杂,对索具、滑轮要求极高,正在反复调试。”
“无妨,”
士燮目光灼灼地看着初具雏形的船体。
“此二船不急于一时,慢工出细活。”
“我要的是能经得起风浪,能远航的探路者。”
“告诉工匠们,大胆去试,允许失败,但务求最好!”
他早已为这两艘寄托着未来希望的试验船想好了名字——“岭南壹号”、“岭南贰号”。
巡视完船坞,士燮信步走向一旁的工巧曹公廨。
却见溪娘正与几名工匠围着一张大案,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案上铺着各种植物草图、布料样本,甚至还有几个小陶罐,散发着或辛辣或清冽的气味。
“府君。”见士燮到来,众人连忙行礼。
溪娘如今肤色微深,目光却越发明亮,身上带着混合了泥土与草药的特殊气息。
她施礼后,主动禀报道。
“府君,奴婢正与几位工匠试验您提过的‘驱蚊防虫药水’。”
“按您所说,试了几种艾草、薄荷、香茅的萃取之法,涂抹或喷洒于布料、皮革之上。”
“确有些效果,但持久力不足,且气味浓烈。”
“正在尝试不同配方,看能否找到效果更佳、气味更易为人接受的比例。”
士燮拿起一个小罐闻了闻,辛辣刺鼻,笑道。
“不错,已有进展。”
“此物若成,不仅军中、工坊可用,将来商船远行,亦是大有用处。慢慢试,不急。”
他看着溪娘,想起她如今不仅负责部分新作物的试种,还主动揽下这些杂项研究,成长可谓飞速。
“你如今倒是成了我工巧曹的多面手了。”士燮语气温和。
溪娘微微低头。
“皆是府君信重,给奴婢机会学习。赵师傅、陈师傅他们多有指点。”
“恩,好学是好事。”士燮勉励几句,正要离开,忽又想起一事。
“对了,那‘雒越稻’与‘山神稻’的混种,如今在日南郡推广如何?可有消息传来?”
溪娘立刻答道。
“上月士武太守有信来,言及第一季收成颇佳,耐湿抗病之力尤胜预期,当地俚人争相求种。”
“他已划出官田,扩大育种。”
“只是……士武太守亦提到,南边林邑国的小股骚扰近来又频仍了些,恐会对垦殖有所影响。”
士燮目光微凝,林邑……
这个南方疥癣之疾,看来日后也得找个机会彻底料理一番才行。
他点点头,表示知晓,并未多言,转身离开了工巧曹。
走在喧嚣的坊区内,看着各处忙碌的景象,士燮心中越发充实。
中原纷扰,都暂时远在千里之外。
交州之地,正按照他的规划,一步步地夯实着基础,积蓄着力量。
海洋的梦想,已不再是空中楼阁。
那两艘初具雏形的“岭南号”,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抬头望了望交趾城上空那片湛蓝的天空,心中暗道。
“曹操、吕布、袁术……你们就在中原好好争吧。”
“待我的海船造好,水手练成,这棋局,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