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太守府内,盛宴方开。
庭中灯火通明,新酿的米酒香气四溢,院外稻花飘香,气象丰足。
士燮坐于主位,举杯邀饮。
脸上笑意温煦,一一敬过在座的诸位功勋僚属、郡中耆老。
“今岁再获丰稔,白水陂塘灌区,稻谷盈仓,此乃上天庇佑,亦是在座诸位与交州万民同心协力之功!”
“燮,敬诸位一杯!”
“敬府君!”
众人齐声应和,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桓邻、凌操、士壹、陈老栓、赵竹眼等心腹皆在席间。
连近日忙于“岭南学宫”筹建的许靖也难得列席,面带欣慰。
酒过三巡,士燮放下酒樽。
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虽依旧平和,却悄然转入了正题。
“丰收固然可喜,然树大招风。我交州连续两载大熟,府库充盈,百姓安乐,怕是早已引得北邻侧目了。”
他话音未落,凌操便霍然起身。
他今日未曾着甲,只一身玄色劲装,却依旧掩不住那股行伍煞气。
他朝着士燮及众人一抱拳,声音沉硬,瞬间压下了席间残馀的笑语。
“主公明鉴!末将正有军情禀报!”
“讲。”士燮示意道。
“我军新编练之斥候队,近日加强北部边境巡防。然……”
凌操眉头紧锁,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略的羊皮地图,在案几上铺开一角。
“郁林郡与荆州零陵、桂阳接壤之边境,山高林密,路径崎岖。”
“我士卒全靠双腿跋涉,负重巡戈,一日竭力,最多也只能复盖三十里山路!”
“而荆州斥候,多配双马,甚至三马轮换,来去如风!”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几处关隘。
“仅是上月,便发生七起遭遇。”
“彼等小股精骑,或十馀人,或二三十人,仗着马快,越境窥探,遇我巡防小队,远则箭矢骚扰,近则突袭冲杀,旋即远遁。”
“我郡兵身披重甲,徒步结阵,追之不及,避之则被其蚕食,数次交锋,皆因机动不及而吃亏,伤亡虽不甚众,却极其被动憋屈!”
“长此以往,边境将士士气必受挫伤!”
闻言,士燮眉头微皱。
冷兵器时代,机动性就是战场生命的铁律。
他练出的兵再是精锐,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
席间气氛顿时一凝。
这绝非简单的边境摩擦,而是刘表在持续施加压力,试探交州的反应和底线。
桓邻适时接口。
“主公,凌将军所言仅是其一。更棘手者在于,刘景升已严令零陵、桂阳两郡,实行‘铁畜禁运’!”
“不仅是军械铁料,连民间耕牛、驮马,乃至稍具耐力的畜力,都严禁南下我交州。”
“违者以资敌论处,刑罚极重!”
“我交州本就少马,此前赖以补充的几条隐秘陆路信道,已被彻底卡死。”
“郡中如今登记在册,可称‘战马’者,不足三十匹,且多是矮小孱弱的南方驮马,平日仅供信使传令、将领代步尚显不足,根本无法用于组建骑兵,甚至不足以支撑精锐斥候的日常巡边消耗!”
他叹了口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凌将军纵有练兵之能,无马,亦难为无蹄之师啊。”
一番话,将交州军备最大的软肋,血淋淋地剖开在众人面前。
没有一支具备起码机动力量的军队,在广阔的边境在线,就只能被动挨打,永远处于战略守势。
甚至连有效的侦查和预警都难以保证。
宴会上彻底安静下来。
歌舞早已不知在何时停了,乐工伶人也悄然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位上的士燮。
士燮面沉如水,目光低垂。
落在案几上那幅交州及周边形势的帛地图。
良久,他忽然抬起眼,转向了东南方向。
那代表浩瀚海洋的、大片留白的局域。
他的手指越过交州曲折的海岸线,轻轻一点。
“陆路不通,便走海路!”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海路?”士壹失声。
“大哥,这……我交州虽濒海,然水师羸弱,仅有合浦、南海几处渔港有些近海捕捞的小船,如何能行远洋贸易之事?更何况是搜寻、运输战马此等大牲口?”他常年处理合浦海事,深知其中艰难。
桓邻也眉头大皱。
“主公,海上风高浪急,险阻莫测。”
“且战马娇贵,长途海运,易生病疫死亡,十匹能存活五六匹已是万幸。成本高昂,风险极大啊!”
“更遑论,我等并无熟悉远海航路的舟师,也无适合远航的大船。”
凌操也是心中微叹,主公手段近仙,却并非真神仙。
跨海寻马,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士燮面对众人的质疑,神色却丝毫未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位僚属。
“诸位所虑,燮岂能不知?海路艰难,风险巨大。然,困守陆路,便是坐以待毙!”
“刘景升能锁我陆上信道,可能锁这万里海疆?”
“我交州有何?有工巧之利!有中原、荆州急需之物!”
他屈指数来。
“百工坊所出之新式铁犁、镰刀,轻便锋利,远超寻常铁器。”
“水力织机所产之葛布、细麻,质地均匀,产量颇丰。”
“还有合浦之珍珠、南海之珊瑚、乃至精心焙制的草药、茶饼……这些,在北方皆是紧俏之物,利可数倍!”
“我等便以这些‘工巧特产’为筹码,换取我们所需之战马、巨木、乃至北方流落的造船工匠!”
“没有大船,便先造小船。”
“没有舟师,便重金招募沿海熟知水性的俚人、渔户,乃至从中原避祸南下的江河船工,许以厚利,令其摸索探路!”
“初始不必求远,可先通闽越、江东沿海豪强,甚至……夷州(中国台湾)!”
“听闻夷州之地,亦有部落驯养马匹,虽非良骏,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且夷州林木茂盛,可为造船之资!”
士燮目露精光。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许需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但唯有开辟此蹊径,我交州方能打破陆上困局,获得一线生机!”
“此事,便由我亲自督办。”
“桓邻,你统筹物资,评估何种特产利于外销,优先保障。士壹,你负责合浦、南海港口事宜,征集船只、招募水手。”
“凌操,你从军中遴选机敏忠诚、通水性者,准备随船护卫,亦要学习海事。”
他看向众人,语气沉凝。
“前路必然艰险,或许会有失败,会有损失。然,与其坐困愁城,不如搏此一线生机!”
“诸位,可愿随我,劈波斩浪,为我交州闯出一条海路来?”
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皆被士燮这大胆的计划所震撼。
短暂的沉默后,凌操第一个抱拳。
“末将遵命!必为主公练出能登船、能作战的儿郎!”
桓邻深吸一口气,眼中也焕发出神采。
“主公深谋远虑,属下这便去核算物资,定将此事办妥!”
士壹、许靖等人也纷纷起身表态支持。
宴会散去,士燮独留桓邻、凌操、士壹三人至书房。
烛火通明,直至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