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就摸黑出了门。
此刻的内河桥底,薄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水面上。
林建军踩着露水往桥墩下走,胶鞋踩在泥泞里,发出“咕叽”的声响。
桥洞里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老杨正蹲在一个铁皮桶旁抽烟,烟卷的红光在雾里忽明忽暗。
“来了?”
老杨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了桥洞里的回声。
林建军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五十斤全国粮票,票面上印着的“龙国粮食部”字样,在马灯下泛着浅黄的光。
这是他攒了半个月的家当,其中大半是从汽轮机厂工人手里换来的,比地方粮票值钱三成。
“按老规矩,十斤换一斤。”
林建军盯着铁皮桶,桶里盖着层厚帆布,隐约能看见油光。
老杨掂量着粮票,突然笑了:“你小子够果断,这票在黑市都能换辆新自行车了。”
他猛地掀开帆布,半扇猪肉赫然露在眼前,猪皮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渍,“刚从江湾屠宰场弄的,热乎着呢。”
林建军伸手按了按肉皮,指尖能感受到底下的温度,满意地点点头:“再搭两斤排骨,上次说的野猪肉呢?”
“渔民凌晨刚送来的,在那边桶里。”
老杨朝暗处努努嘴,“就匀来五斤,多一点没有。那玩意儿金贵,人家也没打算卖,我收来一块一,还是给你一块一。建军啊,这你叔我可是一分钱没赚你的啊,也就是看你的面子。”
“杨叔,多谢了。”
两人蹲在桥洞下过秤,马灯的光晕里飞着无数小飞虫。
只见他从另一个桶里捞出块裹着草绳的野猪肉,“这肉费火,得炖三个钟头才烂。”
林建军把肉分装进两个麻袋,一前一后搭在自行车后座,用绳子捆得结实。
老杨突然拽住他的车把,声音压得更低:“对了建军,红旗饭店的陈玉刚昨天来过,问我是不是给你供货。”
“你咋说?”
林建军的手顿了顿。
“我说你小子穷得叮当响,哪换得起粮票。”
老杨吐了个烟圈,“陈玉刚呆但那李东来那人心眼多,你还是当心点。听说他们囤的肉坏了大半,正发着疯呢。”
哼,偷鸡不成蚀把米,林建军只能这么想。
没有多说话,蹬起自行车往回赶。
晨雾里,车铃“丁铃”的脆响惊飞了桥边的麻雀。
他知道老杨的提醒不是多馀的。
李东来那伙人在国营饭店待久了,见不得个体户比他们风光,指不定憋着什么阴招。
这事儿肯定没完。
这一点他昨天就知道了。
回到弄堂时,天刚蒙蒙亮。
赵桂英已经在天井里生好了煤炉,见儿子驮着两大袋肉回来,吓了一跳:“咋弄这么多?不怕放坏了?”
“妈,这是野猪肉,能腌着吃。”
这年头真费劲啊,家里没冰柜,不然也不用腌了。
林建军把肉搬进厨房,用钩子挂在房梁上,“您烧点开水,我处理干净。”
母子俩忙到天大亮,才把猪肉分好:新鲜的做红烧肉,排骨炖腌笃鲜,野猪肉切成条,用盐和花椒腌在陶缸里。
等小胖摇摇晃晃来上班时,天井里已经飘着肉香,他吸着鼻子冲进厨房:“建军哥,好香啊,啥呀?”
“先别馋,”林建军往他手里塞了个篮子,“去给张主任送两斤排骨,就说是我妈特意留的。”
这是他想好的章程,这年头做生意,光凭手艺不够,还得有人罩着。
里委张主任虽然官不大,但能挡不少麻烦。
上次给他带了盅汤回去,这次估计能顺利不少。
果然,小胖回来时带回个消息:“张主任说,市管队最近要‘整顿市容’,让咱收敛点。”
林建军心里“咯噔”一下。
册那!
这早不查晚不查的,偏偏这个时候,多半是李东来那边耍手段呢。
上午十点,红旗饭店的办公室里,李东来正对着一摞报表发愁。
报表上的数字红得刺眼:这个月营业额比上月降了三成,仓库里堆着的几十斤变质猪肉,还得找借口报销。
陈玉刚蹲在墙角,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唾沫星子溅到地上:“主任,我今早路过林家弄堂,里面可比咱们忙多了!听说他们最近又接了纺织厂的订单,每天送三十份饭!”
“一个破排挡,连执照都没有,狂什么!”
李东来把报表摔在桌上,搪瓷杯里的茶水溅出来,“上次让你盯黑市,怎么还让他弄到肉了?”
“老杨那老东西跟我打马虎眼!”陈玉刚把馒头往桌上一摔。
“要不咱让市管队去查查?就说他‘投机倒把’,一抓一个准!”
李主任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眼里闪过丝阴狠。
他想起半年前,林国强还拎着两斤苹果来给他拜年,点头哈腰求转正。
现在倒好,他儿子开的破馆子,生意竟比红旗饭店还火。
这口气咽不下。
“别明着来,”李东来压低声音,“让王队长‘顺路’去看看,就说接到举报,查卫生。”
陈玉刚顿时笑了,露出黄黑的牙:“还是主任高明!保管让他们关门歇业!”
下午五点,林建军正往饭盒里装最后一份夜餐,天井里突然闯进四个穿蓝制服的,领头的王队长挺着啤酒肚,手里攥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市管”二字。
“谁是老板?”
王队长的嗓门像砂纸擦铁,“有人举报你们无照经营,卫生不合格!”
赵桂英吓得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林国强刚想上前解释,被林建军一把拉住。
他认出这人。
上次在馄饨大赛见过,跟陈玉刚勾肩搭背喝了不少酒。
“王队长是吧?”
林建军递过去支烟,“误会,我们就是给街坊搭伙做饭,算不上经营。”
“搭伙?”
王队长拨开他的手,烟卷掉在地上,“这一院子的饭盒,汽轮机厂的人在门口等着取餐,当我瞎?”
他一脚踹在旁边的煤炉上,火星子“噼啪”溅了一地。
“查!给我仔细查!”
两个队员立刻冲进厨房,翻箱倒柜的声响吓得赵桂英直发抖。
林建军却突然笑了,从灶台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证据”。
一沓邻居的饭票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王阿婆”“张大爷”的名字。
“您看,都是街坊自愿来搭伙的,每餐收两毛加工费,这在政策允许范围内。”
林建军又掏出赵桂英写好的搭伙登记簿和防疫站的证明,“这是卫生防疫站上周来查的记录,说我们比国营食堂还干净。”
王队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本想找茬,没料到这小子东西这么全,还留着后手。
经过上一次张主任的事,林建军就把这些东西准备的妥妥当当。
正尴尬着,小胖突然领着张主任进来了,张主任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碗里是没吃完的排骨。
“王队长这是干啥呢?”
张主任把碗往桌上一放,“林家小子是好孩子,给街坊解决吃饭问题,我们里委都支持。”
他慢悠悠地剔着牙,“上次区里开会还说,要鼓励‘便民服务’呢。”
王队长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他认识张主任,这人是区里老资格,据说跟工商局长沾亲。
再纠缠下去,怕是自己讨没趣。
“既然是误会,那我们就走了。”王队长打了个哈哈,挥挥手带着人溜了,出门时还撞翻了个菜筐,绿油油的青菜滚了一地。
看着市管队的背影,林国强的腿一软,蹲在地上直喘气。
赵桂英抹着眼泪:“这日子没法过了……”
“妈,没事了。”
林建军捡起青菜,拍了拍上面的土,“他们就是来吓唬人的。”
他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
李主任吃了瘪,肯定还会再来。
但他不怕,粮票换肉的渠道稳住了,里委也打点到位了,再敢来,他就敢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夜色渐浓时,红旗饭店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王队长耷拉着脑袋汇报经过,李东来把搪瓷杯往桌上一墩,杯耳“当啷”掉了下来。
“查!给我接着查!”
李东来的声音透着气急败坏。
“我就不信抓不到他的把柄!”
而此时的林家天井里,林建军一家正准备吃晚饭,三菜一汤。
“小胖,你先吃晚饭吧,吃了早些送汽轮机厂和纺织厂的夜餐。我和我妈等下就来。”
“好嘞,建军哥。”
小胖熟练的拾掇着大家的碗筷,给自己先盛了一大碗饭,站着就干了起来···
“阿健!阿健还在吗?”
堂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