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唯有更漏声在深宅中显得格外清淅。

“八弟，时辰到了。”

陈三与李瑶准时出现在李琚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琚猛地睁开眼，眼底并无多少睡意。

“八弟”

望着做贼似的李瑶和陈三，李琚果断翻身而起，动作利落地换上李瑶备好的粗布短褐。

李瑶见状，忙将一个沉甸甸的行囊递到李琚手边。

旋即低声交代道：“八弟，阴渠凶险，务必万事小心，按图索骥，速去速回。”

“好！”

李琚接过行囊，应了声好，随后对着陈三招了招手。

陈三会意，立即和衣躺下，背对着门口，身形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确实看不出什么差别。

两人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没什么问题后。

便也不再废话，径直摸出房间，悄无声息地潜至光王宅后院一处废弃的库房角落。

两人合力，挪开了房间角落里那沉重的石板。

倾刻间，一股浓烈刺鼻，混杂着腐败与污浊的湿冷气味猛地涌出，令人窒息。

这里，便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李琚担心地下有沼气，并未第一时间点着火折子，而是让李瑶等在外面帮他照明。

他则屏住呼吸，沿着石阶下了阴渠。

出人预料的是，阴渠里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般脏乱，反而有阵阵阴风吹过，带来了新鲜的空气。

“可以了！”

确定地下是通风的，李琚便点燃了火折子。

上方的李瑶闻言，则立即将石板恢复了原样。

随着黑暗吞噬了头顶上的最后一丝微光。

阴渠里，便只有李琚手中这点摇曳的光源，映照着脚下粘稠，乌黑的污水和两侧滑腻冰冷的石壁。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浮现洛阳城的立体图形与底下阴渠的细致网络。

辨清坐标之后，他立即朝着预定的方向开始前进。

但他走着走着，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阴渠下方，竟然有人居住。

才出了十王宅的范围，李琚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人味”混杂在污浊的空气里。

那是烟火气、汗臭、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火光所及之处，甚至能看到一些稍微干燥，地势略高的角落，被人用破木板，烂草席搭成了简陋的窝棚。

偶尔还能看见有人影蜷缩在里面，如同地底的鼹鼠。

与此同时，一些原住民，也发现了李琚这位不速之客。

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神通过黑暗望向他，带着警剔与茫然。

远处，似乎有压抑的咳嗽声和婴儿微弱的啼哭传来，在这封闭的地底空间里显得格外凄凉。

这哪里仅是排污沟？

这分明是隐藏在盛世光鲜表皮之下，一个被遗忘的地下世界。

是繁华背后最不堪的阴暗角落。

李琚心神巨震，有些吃惊，还有些难以置信。

在后世的时候，他倒是听说过，宋朝时期，有大量被百姓和官员们称之为“末支”或是“末徒”的人群，会居住在大城市的下水道里。

可现在是繁花似锦的盛唐，而不是软弱可欺的怂宋。

“原来，光鲜亮丽的盛世之下，亦有如此不堪的一面吗？”

他呢喃着，握紧了火折子，心中忽然升腾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些“末支”“末徒”是被盛世抛弃的人群，而他这个光鲜亮丽的皇子，则是被那个缔造盛世的男人抛弃的儿子。

既然都是被抛弃的人，是否能抱团取暖呢？

念头一起，就越来越清淅。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去深思这个可能性，关键时候，又被他硬生生的忍住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去赴约。

他展开绢图，借着微光，仔细辨认方向。

阴渠岔道众多，如同迷宫，他必须全神贯注，沿着图上规划的路线小心前行。

途中，他曾路过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厅”。

有意思的是，这里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畸形的“黑市”。

他靠近时，几个形容枯槁的人影，正在低声交易着一些来源不明的东西。

而见到李琚的火光靠近，这些人也立刻停止了交易。

随即一脸警剔地退入阴影，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这些瘦弱到他一拳就能打死一片的身影，李琚倒是没什么压力，只暗暗警剔着，目不斜视的加快脚步通过。

时间就这么在黑暗与恶臭中缓慢流逝。

李琚的衣服，也早已被污水和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

他心中默算着时辰和路程，终于，在火折子几乎快要燃尽时，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是出口！

李琚精神一振，奋力向前。

光亮越来越清淅，隐约可辨是出口处的铁栅栏。

来到终点，他用力推开栅栏，身体探了出去。

倾刻间，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让他的脑海都清淅了几分。

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重获新生。

待他缓过神来，一条在微熹的晨光之下，显得黑黝黝的黑色玉带也映入眼帘。

洛水，也是洛阳城内，所有阴渠的终点。

他毫不尤豫地滑下河岸，脱下那身散发着恶臭的脏衣，沉入冰冷的河水中。

随后他咬紧牙关，用力搓洗着身体和头发。

直至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他才爬回岸边。

用布巾擦干身体，迅速换上包裹里备好的干净素色长衫，又将湿漉漉的头发勉强束起。

做完这一切，他便藏身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影里，目光紧紧锁定不远处的建春门。

此刻，城门依旧紧闭。

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巨大而沉默，象是蛰伏的远古巨兽。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卯时也越来越近。

当东方天际在线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城楼上也终于传来守军换岗的口令声和脚步声。

紧接着，一阵阵沉重的吱嘎声传出。

建春门那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向内打开。

就在城门洞开的瞬间，一辆装饰素雅，却透着一股不凡贵气的青幔马车，也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准时从城内驶出。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来了！”

李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确认那封《鹊桥仙》的词稿安稳地藏在袖中，心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毕竟幽会，还是和大美女幽会这种事情，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他必须把握住这短暂而宝贵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