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燥热终于被暮色稀释了几分,沉淀成一种黏糊糊的闷。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将谢未谢的甜腻,混杂着不知谁家厨房飘出的油烟味。陈枫饭后沿着小区内部蜿蜒的景观道散步,脚下是刚浇过水的鹅卵石小径,湿漉漉的,踩上去微微发凉。
云栖水岸的绿化极好,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重的影子,路灯的光艰难地穿透枝叶,在地面洒下破碎昏黄的光斑。远处中心花园的人工湖在夜色里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倒映着岸边几盏孤零零的地灯。
他走得很慢,思绪有些飘。丽丽父亲杨大富的事算是彻底了结,十五年,足够那老赌棍在铁窗里把骨头都蹲软了。丽丽起初还有些戚戚然,被他宽慰后,眉眼间的郁结总算散开。只是雷震那边关于“青铜面具”和“钥匙”的追查,如同石沉大海,几次电话过去,得到的都是“暂无进展,保持警惕”的公式化答复。农历七月悄然而至,空气里似乎都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凉,民间所谓的“鬼月”,对于身负望气术的陈枫而言,感知尤为清晰——天地间那股沉滞的“阴”气,确实在缓慢地加重。
“呼”陈枫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点莫名的烦闷也吐出去。
一个女孩正低着头,慢吞吞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她穿着件宽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乐队t恤,上面印着某个陈枫不认识的咆哮骷髅头。t恤下摆空荡荡的,遮住了牛仔短裤的大半,只露出两条笔首却过分纤细的腿。脚上趿拉着一双廉价的、边缘有些开胶的塑料人字拖,走起路来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她个子不高,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路灯的光偶尔扫过她低垂的眼睑,能窥见眼下浓重的青黑,像两团化不开的墨迹。她的皮肤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微微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倔强和死气沉沉的麻木。
陈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根本无需催动耗费精神的“望气术”,仅凭肉眼相面,那扑面而来的衰败之气就足以让他心惊!
女孩的命宫位置,黯淡无光,不是寻常的晦暗,而是笼罩着一层肉眼几不可查的灰败死气,如同寒冬里濒死植物上结的一层薄霜。这死气并非疾病缠身那种沉疴之气,更像是心灯己灭、生机断绝后自然散逸出的末路之兆。再看她夫妻宫与子女宫,代表姻缘的“红鸾星”黯淡得几乎熄灭,而象征后代缘分的区域则是一片混乱驳杂,显示情路坎坷,且近期有重大情伤,几乎断绝了未来家庭之望。更触目惊心的是,她整个人被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孤辰寡宿”之气包裹,形单影只,六亲缘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了冰冷的角落。
尤其她右手手腕内侧,虽然被t恤的长袖口半遮半掩,但陈枫锐利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结痂的狭长疤痕,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那是刀片或碎玻璃留下的痕迹,是绝望无声的呐喊。
这女孩,一只脚己经踏在了悬崖边上!她身上弥漫的不是悲伤,而是心死后的空洞,以及对生命彻底放弃的沉寂。
陈枫眉头紧锁,眼见女孩像一抹游魂般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下意识地横跨一步,挡在了小径中央。他刻意放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清晰地开口:
“姑娘。”
女孩的脚步顿住了,像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卡住。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散乱发丝下,终于露出了她的全貌。那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本该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麻木。她的眼睛很大,眼窝深陷,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倒映着陈枫的身影,却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嘴唇干裂,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世上,”陈枫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暮鼓晨钟,试图敲进她封闭的心门,“没什么解不开的结。路还长,风景还有很多,别只盯着眼前这一片黑。生活里,不是只有‘情’这一条路可走。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那被衣袖遮掩的手腕。
女孩那空洞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这波动转瞬即逝,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尖锐的恼怒取代。她的脸颊因为愤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死寂的眼中瞬间点燃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神经病!” 她猛地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过很久。她恶狠狠地瞪了陈枫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厌烦、戒备,还有一种被看穿内心最不堪处境的狼狈羞愤。她用力地一甩头,散乱的长发扫过陈枫的手臂,带着一股洗发水残留的香味和淡淡的汗味。她几乎是撞开陈枫,趿拉着那双破旧的人字拖,头也不回地朝着a区那边普通商品房的区域快步走去,脚步踉跄而急促,“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慌乱,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陈枫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瘦削、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背影消失在香樟树浓重的阴影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刚才那一眼的对视,除了绝望的死气,他还在女孩眉宇间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几乎被绝望掩盖的阴气纠缠?那不是她自身散发的,更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短暂地“标记”过,留下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尾巴。这感觉极其微弱,若非陈枫灵觉敏锐,几乎会忽略过去。
“农历七月鬼门开”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陈枫对着女孩消失的方向,提高了一点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凝重:
“记住!千万别相信鬼话!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信!”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传出很远,带着回音。但那个踉跄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走得更快,像逃命一般,迅速融入了前方小洋楼投下的更深沉的黑暗之中,彻底不见了踪影。
陈枫站在原地,夜风吹拂,带来湖面潮湿的水汽,却吹不散他心头骤然蒙上的那层阴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服下微微凸起的铜符,入手一片冰凉,并无异常。他沉默地伫立片刻,才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踱去,只是步伐不复之前的轻松,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
与此同时,那名叫小涵的女孩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家单元门。感应灯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声亮起惨白的光。她家在五楼,老旧楼梯间的墙壁斑驳,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她一口气冲到家门口,手哆嗦着掏出钥匙,捅了好几下才对准锁孔,“咔哒”一声拧开门。
一股混合着油烟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涵回来啦?”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端着盘刚炒好的青菜从狭小的厨房探出头,脸上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快洗洗手,吃饭了。妈今天买了你爱吃的排骨,炖了汤”
小涵没有回应,只是闷着头,像一缕幽魂般飘到狭小客厅的折叠餐桌旁,重重地把自己摔进一张塑料椅子里,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响。
妇人把青菜放到桌上,又转身去厨房端汤,嘴里还在絮叨:“今天面试怎么样?那家商场导购有信儿没?妈托王阿姨问的那个厂里文员的活儿”
“妈!”小涵突然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和尖锐,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的疾走和莫名的情绪泛起病态的红晕,“别提那些破事儿了行不行!烦死了!”
妇人端汤的手抖了一下,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手背上,她“嘶”了一声,赶紧放下汤碗,用围裙擦着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女儿:“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小涵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神空洞地盯着桌上那盘油汪汪的青菜,仿佛能盯出个洞来。“回来的时候,在小区里,c区,就小洋楼那片,七号楼那边”她语速很快,带着浓浓的怨气,“碰到个神经病!男的!莫名其妙拦着我说一堆屁话!什么想开点,什么别做傻事简首有病!”
她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关于手腕的伤,关于绝望的提醒,以及那句令人心底发毛的“千万别相信鬼话”。她不想解释,更害怕解释。那陌生男人洞穿一切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赤裸裸的羞耻和恐惧,仿佛自己最肮脏的秘密被人当众揭开了。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担忧:“c区?那边住的都是有钱人那人看着不像坏人吧?是不是看你脸色不好,关心你?”
“关心个屁!”小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味道,“他就是有病!多管闲事的神经病!我脸色好不好关他什么事!要他来可怜我?!”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又开始发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咱不跟神经病一般见识。”妇人见状,连忙软下语气安抚,不敢再追问。她心疼地看着女儿憔悴的脸和手腕处无意间露出的那道新鲜疤痕,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女儿为什么变成这样,那个叫林浩的混蛋可她能怎么办?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盛了碗汤,放到小涵面前,声音带着哀求:“来,喝口汤,妈炖了好久”
小涵别过头,看也不看那碗汤。客厅里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墙上老旧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格外清晰。
妇人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却食不知味。她悄悄抬眼看了看女儿。小涵正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显得更加阴郁。她似乎在搜索着什么,手指滑动得很快,很焦躁。
电视里,本地新闻台的女主播用字正腔圆的语调播报着:“随着农历七月临近,我市将迎来一年一度的‘中元祭祖’民俗活动高峰。相关部门提醒广大市民,文明祭祀,注意防火安全,切勿在禁燃区域焚烧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