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散尽,未名的风在真空里打了个旋,像替谁叹了最后一口气。
李澄心或者说“曾是李澄心”的那点意识,悬在绝对零度的寂静里。记忆与情感被神格提炼成最纯粹的“知”,却不附带温度。
他看得见自己遗体被推出icu时,镜头如何怼脸;看得见自媒体标题在半小时内迭代出二十七个版本,从“落魄作家陨落”到“丧偶式育儿警钟”;看得见儿子被前妻抱在怀里,小脸埋进她颈窝,肩膀一耸一耸,像被拔掉电源的玩具。
那些点击、转发、打赏、币乎、热搜……汇成一条金色河流,流向同一终点:一本只写完结局的小说,版税数字足够让小男孩在这个城市换一套房,再留一笔信托到二十五岁。
“父爱如山。”李忘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闷闷的,“希望你……没有了遗憾。”
李澄心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半透明的手掌,让那条金色河流从指缝漏下去。光屑在真空里凝成一枚枚硬币,正面刻着“富足”,反面刻着“遗忘”。
“遗憾?”他轻声反问,声音像回南天玻璃上的水汽,擦不掉,也聚不成滴,“如果非要有,那就是,我终究没能教会他,如何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记住我。”
此刻,李忘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穿过层层维度,落在那座黑色金字塔上,巫神山。山巅像是插着一柄断裂的石剑,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绸,像一截干涸的血管。
他想起雀儿扑进怀里时的温度,想起白瑶把发梢绕在指尖的凉,想起赢玉在暴雨里踮脚替他撑伞的弧度,想起奇奇把脑袋拱进他掌心蹭痒的软,想起幽冥龙掠过夜空时那一声声激动与再生的龙吟……那些记忆像被业火烤过的琉璃,美得晃眼,却一碰就碎。
“你呢?”李澄心侧过脸,瞳孔里倒映着巫神山的剪影,“你的遗憾,要多少格才装得下?”
李忘川给不出回答,只能把苦笑咽进喉咙,尝到铁锈味,那是劫火残留的余烬。
李澄心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把最后一丝“人味”也吐干净。声音随之变得透明:“好了,我该走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话音一落,他像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稿,从边缘开始消失。没有光,没有屑,只是“存在”的权限被注销。李忘川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条“概念”的残影,像抓住风,风却从指背穿过。
“傻子。”他抬眼,望向更远的虚空,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那里有一条绝对垂直的线,正在缓缓弯曲成圆,“又忘了吗?你就是我啊,何谈走或不走,何谈谁交给谁?”
圆心空白,像一张等待签字的合同。
……
同一瞬间,黑色金字塔顶端,好似是巫神睁开第三只眼。那只眼没有瞳仁,只有一枚倒转的玄黄符文,像劫火熄灭后留下的焦痕。他“看见”了李忘川,或者说,看见了“界主”权限在真空里重新刷新的那十分之一喘息的空白。
“重伤、虚弱、无主。”巫神用舌尖舔过獠牙,尝到铁锈与星尘的混合味,“最佳狩猎窗口。”
他抬起手,背后浮现十二面黑镜,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李忘川在不同维度里的“可能的死亡”:被骨剑贯心、被灰雾溺毙、被儿子亲手拔掉呼吸机……镜面像水面一样波动,随时可能渗出真实。
“界主一死,乾坤世界便成无主牧场。”巨大的巫神虚影低声笑,声音像两块宇宙尘埃摩擦,“宇外来者,将合法收割。”
他一步踏出,脚下金字塔随之崩解,亿万块黑曜石浮空,拼成一艘倒悬的方舟,船头直指李忘川所在的那条“圆”。
……
李忘川“听见”了金字塔破空的尖啸,不是声波,而是维度被强行折叠的呻吟。他缓缓转身,瞳孔里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黑点,像一粒墨汁掉进清水,迅速晕染成一张网。
“来得真快。”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刚被神格淬炼过的金属冷意,“可惜……你们算漏了一件事。”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那枚“绝对垂直的线”正在掌心扭动,像一条被钉住七寸的银蛇。蛇鳞上,隐约浮现两个名字:李澄心、李忘川,交替闪烁,最终重叠成一个。
“你们以为那最后一劫十有八九界主便会受伤,可是你们却不知道,它竟然成全了我的业火,我不仅无伤,还拥有了业火本源!”
言罢,眼中尽是不屑与嘲讽,但将刚才吸进口中的气又缓缓吐出,好似生命终于恢复,有了呼吸。
“修行异界与地球,从来就是同一颗星球。”他低声陈述,像在背诵一条刚被写入宇宙常量的定理,“只不过,一个维度更高,成了另一个的……伞。”
伞面是修行异界,伞柄是地球。伞在,雨被导流;伞破,雨直接砸在头顶。那些神话、传说、神只、图腾,不过是伞骨投下的影子,用来迷惑众生,让他们忘了,自己也在雨中。
“你们想让我死,让伞骨折断。”李忘川五指缓缓收拢,银蛇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可你们忘了,伞骨与伞柄,本就是同一根竹子。”
银蛇崩碎,化作亿万光屑,每一粒光屑里,都映出地球的模样:霓虹、车流、奶茶、高考、外卖、核酸、短视频……以及icu门口那一滩被踩乱的碧绿光点。
“所以”李忘川抬眼,瞳孔里浮现一枚玄黄符文,与巫神眼中的倒转符文一模一样,只是方向正旋,“来战。”
他一步踏出,脚下真空随之凹陷,形成一枚直径数万公里的“圆”。圆内,是乾坤世界;圆外,是巫神方舟。圆心,站着刚被重新定义的“界主”,既非李澄心,亦非李忘川,而是二者叠加后的“新常量”。
方舟船头,巫神笑容一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重伤的界主,而是一颗星球在维度层面的……觉醒。
“狩猎?”李忘川轻声问,声音通过真空直接共振在巫神的颅腔内,“还是——被狩猎?”
圆开始旋转,像一张被拨动的唱片。第一圈,方舟外壳浮现裂纹;第二圈,黑镜逐一炸裂;第三圈,巫神第三只眼渗出金色血液,血液在真空里凝成一枚小小地球,表面布满裂痕。
“遗憾吗?”李忘川最后问,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就……让遗憾成为新的规则。”
圆心塌陷,形成一条单向隧道,隧道尽头,是巫神山崩解后裸露出的、真正的“宇宙规则之火”,玄黄底色,纯白焰心,焰心深处,映出一张少年脸孔。
李澄心,穿着中学校服,在旧巷口回头,冲他笑:“喂,你长大想干嘛?”
李忘川或者说,新的“界主”抬脚,走进火焰,这一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