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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宣帝问疾:榻前温语藏锋寒

博陆侯府那间静室,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如今又被一种近乎令人窒息的恭谨与威仪所笼罩。原本浓重的药草苦涩味与肉体腐败的甜腥气,被强行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御前龙涎香那清冷悠远的独特香气。这香气好似无形的罗网,盖在原有的病气之上,带来一种更为沉重、叫人心悸的威压。

宣帝刘询站在紫檀木榻三步开外。他没穿那套繁复的衮冕,只着一身玄色深衣常服,金线绣制的十二章纹在静室昏暗的光线中隐隐流动,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气质沉稳庄重。年轻的面庞上,神色凝重且关切,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思,仿佛真的为榻上重臣的重病而痛心疾首。他目光温润平和,恰似初春解冻的湖水,静静地落在霍光蜡黄枯槁的脸上。这目光里,丝毫不见椒房殿血案后的阴鸷与疑忌,唯有纯粹的、近乎虔诚的关切。

“大将军。”宣帝的声音打破了静室的死寂,温和平缓,宛如暖玉相击,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地传入霍光耳中,“朕听闻大将军身体不适,忧心如焚。朝中事务纷繁复杂,可没了大将军坐镇,朕实在难以安心。今日特地前来探望,希望大将军能静心调养,早日康复,也好让朕心安,保社稷安稳。”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仿佛眼前并非权臣,而是真正支撑国家的柱石。

侍立在榻尾的老仆霍忠,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大气都不敢出,身体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

霍光艰难地侧过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缓缓聚焦在宣帝身上。蜡黄的脸上,肌肉因剧痛和虚弱微微抽搐着,他想扯动嘴角,做出个感激的、符合臣子礼数的回应,却不想牵动了后背那如跗骨之蛆的毒疮,一阵钻心的锐痛猛地袭来!喉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翻涌!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瞬间爆发,撕心裂肺!霍光的身体在锦褥上痛苦地蜷缩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胸前的丝衾,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到后背,那被药捻布条塞住的疮口处,深色的脓血混杂着黄绿色的腐液,透过里衣的丝料,迅速洇开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的湿冷粘腻!浓烈的腐败甜腥气瞬间冲破龙涎香的压制,在静室内弥漫开来。

“大将军!”宣帝脸上恰到好处的关切瞬间转为“惊急”,他猛地往前抢了一步,全然不顾那浓烈的病气与污秽,伸出双手,一把紧紧握住霍光那只枯瘦冰冷、因剧痛而痉挛的手腕!这双手干燥、沉稳,带着青年天子的温热力道,紧紧包裹住霍光冰冷颤抖的手。

“陛下……老臣……失仪……”霍光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嘶哑。他试图抽回手,以显示君臣有别,但宣帝的手却握得极紧,根本挣脱不开,那温热的触感反倒像烙铁般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

“大将军何出此言!”宣帝的声音带着真挚的“痛惜”,他紧握着霍光的手,另一只手甚至极为自然地、带着安抚之意,轻轻拍抚着霍光剧烈起伏的胸膛,“朕视大将军如仲父!仲父病重至此,朕心如刀绞!些许仪态,何必在意!”他目光灼灼,紧紧盯着霍光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太医在哪儿?为何不见疗效?要是太医院无能,朕立刻下诏,征召天下名医,为仲父诊治!”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动作体贴入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至孝仁君、体恤重臣的典范。然而,被他紧握着手腕的霍光,却在那温热的掌心之下,在那双看似清澈温润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异样——那并非纯粹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一种……猎人耐心等待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就在这时!

霍光剧烈咳嗽后涣散迷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宣帝紧握他手腕的袖口内侧——那玄色深衣的袖缘,用极其细密的金线绣着一圈常人难以察觉的、繁复的蟠龙纹样!那龙形狰狞,爪牙毕露,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金芒!

霍光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这可不是宣帝常服惯用的纹饰!这纹样,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年轻时候的武帝刘彻!在元狩四年漠北凯旋、犒赏三军的那场夜宴上,武帝醉酒后挽起袖袍,露出内衬,上面便是这狰狞的、象征着绝对皇权与无上征服欲的蟠龙暗纹!

巨大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霍光混乱的神智!眼前的景象开始诡异地扭曲、重叠!宣帝年轻的脸庞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竟隐隐与记忆中那个雄才大略、却又刻薄寡恩的帝王重合!那温润的眉眼,此刻看起来竟透着一股武帝晚年特有的、深不可测的阴鸷!那紧握他手腕的力道,仿佛也变成了武帝冰冷的手指,扼住了他命运的咽喉!

“陛……陛下?”霍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神涣散而惊骇,死死盯着宣帝的脸,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更可怕的存在,“是……是您?您……您回来了?老臣……老臣……”混乱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错乱!

宣帝的眼底,清晰地闪过一丝极淡的错愕,旋即被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覆盖。他握着霍光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力道。脸上的关切之色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忧急:“仲父?仲父可是病得糊涂了?朕是病已!是您的学生,是您亲手扶上皇位的刘询啊!”他俯身凑近,声音温和而清晰,试图将霍光从混乱的幻境中拉回,“仲父定是病痛难忍,神思不属。您看仔细,是朕,是您的陛下在此!”

“不……不……”霍光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在宣帝脸上和那袖口的蟠龙暗纹间疯狂游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老臣……老臣有罪……椒房……椒房……”那禁忌的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蜡黄的脸上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宣帝紧握着霍光手腕的手,猛地向前一送!一股温和却极其精纯的内力,如同潺潺暖流,顺着霍光腕间的内关穴,悄然透入!那内力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霍光体内因剧痛和惊惧而狂乱奔突的气血!

霍光浑身猛地一僵!那股混乱狂暴、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惊涛骇浪,竟被这温和的力量强行压制、导引归流!沸腾的脑海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冰冷的清泉,那重叠的、令人窒息的武帝幻影骤然消散!眼前只剩下宣帝那张写满“真挚”关切的脸庞,还有袖口那圈冰冷刺目的蟠龙暗纹,清晰无比!

冷汗,瞬间浸透了霍光的里衣!后背的毒疮因方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崩裂,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底那彻骨的冰寒!那不是神智混乱的错觉!宣帝袖口那圈蟠龙暗纹,是刻意为之!是无声的警告!更是赤裸裸的宣告——他不再是那个隐忍的、需要依靠霍光的“病已”,他是承袭了武帝权柄与意志的真龙天子!他洞悉一切,他在等待,如同武帝当年等待猎物踏入绝境般,耐心而冷酷!

“陛下……”霍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眼神里的惊骇混乱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他艰难地喘息着,避开了宣帝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目光落在自己被紧握的手腕上,那只年轻有力的手,此刻如同最沉重的镣铐。“老臣……病体沉疴,神思昏聩……惊扰圣驾……死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渊中艰难捞出,带着绝望的认命。

宣帝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宽慰”之色,紧握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却依旧虚虚地搭在霍光枯瘦的手腕上,仿佛依旧传递着帝王的“关切”与“支撑”。

“仲父言重了。”宣帝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春风吹过冰面,“好生将养才是。社稷万机,还待仲父康复,为朕分忧。”

他收回手,直起身。玄色深衣的袖口垂落,将那圈狰狞的蟠龙暗纹重新掩入阴影。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眼神死寂的霍光,如同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静室门口。那背影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在霍光濒死的心跳之上。

老仆霍忠依旧匍匐在地,直到宣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敢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望向榻上。

霍光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褥边缘,手腕上被宣帝紧握过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圈清晰可见的、因过度用力而泛起的深红色淤痕!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

他空洞的目光,死死盯着静室北窗那再次紧闭的窗棂。窗外,未央宫巍峨的阴影,如同巨大的、缓缓落下的断头铡刀,沉甸甸地压碎了静室内最后一丝稀薄的光线。

霍忠颤抖着爬起,用温热的葛布擦拭霍光嘴角新溢出的暗红血渍。葛布拂过手腕,那圈深红的指痕在蜡黄皮肤上刺目惊心。

“他……知道了……”霍光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全都……知道了……”

静室角落,青铜博山炉冰冷的炉壁上,饕餮纹路狰狞的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窗外未央宫阙最后一抹冰冷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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