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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光染沉疴:大将军府药香浓

博陆侯府深处,那间挨着祠堂的静室,门窗紧闭,把长安城深秋最后的那点萧索风声都给隔绝在外。屋里的空气,凝滞得就跟放了好些年的油脂似的,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

霍光躺在静室中间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软软的锦褥,可根本减轻不了他身体深处一阵比一阵厉害的剧痛。他身上就盖了层薄薄的素色丝衾,丝衾下面,那件深青色的贴身里衣早被冷汗湿透了一遍又一遍,紧紧贴着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把嶙峋的肋骨轮廓都给勾勒出来了。他脸色蜡黄,一看就是失血过多,双颊深深凹下去,颧骨高高耸起,就像突兀的山峰。眼窝陷得老深,周围一圈浓重的青黑,像是好多天没好好睡过觉。也就那双眼睛,虽说陷在阴影里,可还跟两口没熄灭的寒潭似的,偶尔睁开闭上,锐利的光芒一闪就没,穿透满屋子的药气和病气,透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和沉重。

这剧痛的源头,在他后背。

就在靠近脊心偏右的地方,衣服下面,藏着个让人看了就心里发毛的毒疮。太医令昨天切开引流的时候,那翻卷的皮肉下面,竟是深得看不到底、像烂泥一样的紫黑色腐肉!浓稠、腥臭,还带着股诡异甜腥的黄绿色脓血,像溃了堤的污水,顺着临时塞进去的药捻布条慢慢往外渗,在里衣上洇出一片片越来越大、又湿又冷还黏糊的深色印子。每一次哪怕最轻微的呼吸,每一下心脏的跳动,都会扯动那腐烂深处的神经,带来一阵钻心蚀骨、能让人疼晕过去的锐痛!这疼痛就像咬着他脊柱不放的毒蛇,缠着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精气神一点点抽走、吃掉。

“呃……”一声从喉管最深处挤出来、压抑到了极致的闷哼,打破了屋里的死寂。霍光瘦巴巴的手猛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褥,指关节因为用力都泛白了,手背上青筋像快死的蚯蚓一样剧烈跳动。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顺着他那像刀刻一样深的法令纹,滑过蜡黄的脸,滴落在身下的丝衾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侍立在榻边的老仆霍忠,头发胡子全白了,脸上满是岁月的风霜和忠诚的痕迹。他瞧见这情形,浑浊的老眼里一下子涌起浓浓的担忧害怕,赶忙弯下腰,用一块吸饱了药汤、还带着温热的葛布,小心翼翼地去擦霍光额角的冷汗,那动作轻柔得就像在对待一件特别容易碎的稀世珍宝。他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大将军……药……药马上就好了。”霍忠的声音又哑又低,带着小心翼翼哄人的劲儿。

霍光没回应,就紧闭着双眼,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绷得像条僵硬的直线。他在跟那一阵一阵像潮水一样涌来的痛楚拼命抗争,用尽了这辈子修炼出来的意志力,把那差点冲破喉咙的嘶吼硬生生压回肚子里。只有胸膛剧烈又没规律地起伏着,暴露了这场无声抗争有多惨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痉挛好像稍微缓和了点。霍光紧紧抓着锦褥的手指这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松开。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朝着紧闭的北窗看过去。那扇厚厚的雕花木窗,把外面的世界遮得严严实实。

“开……开窗。”他的声音特别微弱,沙哑得就像砂纸在磨朽木,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最深处好不容易挤出来的。

霍忠愣了一下,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担心:“大将军,深秋风寒,太医令反复叮嘱过……”

“开窗。”霍光又说了一遍,声音还是很微弱,可带着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决断。那双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这会儿格外明亮,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棂,就好像那儿有他非得看到不可的东西。

霍忠不敢再劝,只能哆哆嗦嗦地起身,脚步蹒跚地走到北窗前。他伸出瘦巴巴、还在颤抖的手,费了好大劲儿才拔开沉重的黄铜窗闩。随着“吱呀”一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厚重的窗扇慢慢被推开了一条缝。

深秋那冷冽的寒风,一下子像冰冷的刀子一样灌了进来!吹散了屋里沉滞的药气,也带来一股清冽刺骨的寒意。风把低垂的素色纱幔吹得猎猎作响。

霍光猛地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像钢针一样,一下子刺进他滚烫的肺腑,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静室里响起来,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扯到后背的毒疮,疼得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丝衾下的肩背剧烈地颤抖着。一缕暗红色的血丝,随着剧烈的咳嗽,从他紧紧抿着的唇角慢慢流出来,蜿蜒而下,滴落在素色的丝衾上,就像一朵绝望开放的残败梅花。

“大将军!”霍忠吓得魂都没了,扑到榻前,手忙脚乱地用布巾去擦那刺眼的血迹,声音带着哭腔,“关窗!快关窗!”

“不……不用……”霍光艰难地抬起手,拦住了老仆的动作。他喘着粗气,强忍着喉间的腥甜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目光却贪婪地、死死地朝着那道被寒风撑开的窗缝看过去。

窗外,是长安城深秋高远的天空,灰白又冷寂。越过一层又一层侯府的屋脊,在视线能看到的尽头,未央宫那又高又大、连绵不断、像巨兽趴着一样的宫阙轮廓,清清楚楚地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面!飞檐斗拱,一层一层的亭台楼阁,在稀薄的秋阳下反射着冰冷又沉重的金属光泽,就像盘踞在大地上、永远不变的权力图腾!

霍光蜡黄的脸上,痛苦的神情慢慢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代替。那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注视,一种刻骨铭心的眷恋,一种能看穿一切的冰冷审视,更是一种……面对末日审判一样的巨大疲惫和苍凉!

“此疾……”他又开口了,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更加嘶哑破碎,可带着一种奇怪的穿透力,每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刻,“如长安政局……”他的目光像有实质一样,穿过凛冽的寒风,死死钉在未央宫那高大的宫阙上,好像要把那冰冷的砖石看透。

“外敷……”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胸腔像个破风箱一样起伏着,“无益……”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积攒最后的力气。后背毒疮那儿传来的剧痛,像火在烧,又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提醒着他那深入骨髓的腐败。未央宫的阴影,犹如巨大的磨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宣帝那双深不见底、隐忍似狼的眼睛,霍禹、霍山等人骄纵跋扈的身影,霍显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还有椒房殿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无数的影像在他眼前疯狂闪现、交织,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冰冷。

霍光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利刃般切割着他的喉咙。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骤然凝聚,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与决绝,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当剜腐肉!”

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扑入静室,打着旋儿落在霍光榻前。一片焦黄的梧桐叶,边缘蜷曲,脉络如同干涸的血丝,正落在丝衾上那滩暗红的血渍旁。

霍忠佝偻着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他顺着霍光的目光望去,未央宫巍峨的宫阙在铅灰的天幕下沉默如山。

静室角落,巨大的青铜博山炉中,最后一缕青烟无力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炉腹深处,未燃尽的香料发出微弱的、垂死的红光,映照着炉壁上饕餮纹路狰狞冰冷的眼睛。仿佛连这古老的器具,也在为这位权倾一时的大将军的命运,默默喟叹。

此刻的静室,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与悲凉,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变革,奏响一曲低沉的前奏。霍光的话语,如同掷地有声的预言,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预示着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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