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年的轧钢厂,机器的轰鸣声里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久违的活力。
食堂的伙食改善,虽远谈不上丰盛,但那稠了些的粥,少了麸皮的窝头,以及偶尔飘出的零星油腥气,都象给这座钢铁巨兽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工人们脸上多了点血色,走路时腰杆也似乎挺直了些。
在这片属于男人的、充满钢铁与汗水气息的天地里,秦淮茹象一株柔韧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查找着赖以生存的缝隙。
钳工车间她是待不下去了。图纸是天书,零件是铁山,易中海的庇护有限,车间主任的白眼和工友若有若无的嘲笑更是让她如坐针毯。
她知道自己不是吃技术饭的料,那份微薄的工资,要填饱贾家三张嗷嗷待哺的嘴和一个贪婪婆婆的无底洞,简直是杯水车薪。
她必须另寻出路。而食堂,这个全厂人员最混杂、也最容易发生“交易”的地方,成了她的新猎场。
这天中午,食堂里人声鼎沸。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排着长队,眼睛盯着窗口里那点有限的油水。
秦淮茹没有排队,她端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饭盒,里面是两个掺着野菜的窝头和一勺不见油花的熬白菜。
她找了个靠近角落、人来人往的位置坐下,没有立刻动筷,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饭盒里的菜叶。
她今天刻意收拾了一下。洗得干净甚至有些发白的工装,衬得她腰身越发纤细;头发梳得整齐,在脑后挽了个利落的髻,露出一段白淅脆弱的脖颈;低垂的眉眼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愁苦,在这种环境下,竟奇异地转化成了一种惹人怜惜的风致。
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年轻,模样周正,更重要的是——是个刚刚丧夫、带着幼子、处境艰难的寡妇。这重身份,在某些心思活络的男人眼里,是麻烦,但也可能是……机会。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凑了过来。是锻工车间的郭大撇子,一个三十多岁、膀大腰圆的光棍汉。他端着饭盒,里面赫然有一个难得的白面馒头,甚至还有几片油光闪闪的肥肉片。
“秦……秦师傅,这儿有人坐吗?”郭大撇子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目光在秦淮茹身上扫来扫去。
秦淮茹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带着疏离的笑:“没人,郭师傅您坐。”
郭大撇子一屁股坐下,把饭盒往桌子中间推了推,语气带着眩耀:“今儿食堂改善,打了个好菜!这白面馒头,香着呢!秦师傅,你就吃这个?”他指了指秦淮茹饭盒里那黑黄掺半的窝头。
“恩,习惯了。”秦淮茹声音很低,带着认命般的麻木,眼神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白面馒头,喉头轻轻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吞咽动作,恰好落入郭大撇子眼中。
郭大撇子心里一荡,一股豪气夹杂着邪念涌了上来。他把那白面馒头往秦淮茹那边又推了推:“哎,这窝头哪是人吃的?来,这个馒头你吃!我还有!”
秦淮茹却象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脸上带着惊慌和固执:“不不不,郭师傅,这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她越是这样推拒,郭大撇子心里那点心思就越发活络。他觉得这是女人家的害羞,是矜持。
“嗐!跟我还客气啥?”郭大撇子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带着一股汗味和烟草味,“一个馒头而已!你看你,在车间多辛苦,吃这个哪有力气?”
他的手似乎“无意”地想要复盖上秦淮茹放在桌边的手。
就在指尖即将碰触的瞬间,秦淮茹象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站起身,饭盒都差点带倒。她脸上血色尽褪,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一丝颤斗,却足够让旁边几桌的人听见:“郭师傅!请您自重!我……我就是饿死,也不能白要男人的东西!”
说完,她端起饭盒,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那单薄的背影,在嘈杂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决绝和可怜。
郭大撇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周围投来几道异样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毯。他本想占点口头和手头上的便宜,没想到这秦淮茹反应这么大,倒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秦淮茹快步走到食堂外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着气。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慌和屈辱是真的,但更多的是算计得逞后的冰冷。
她不能给任何人轻易得手的感觉,一旦让人觉得她“便宜”,那她就真的一钱不值了。必须立起一个“贫困但刚烈”的牌坊,才能让那些男人既心存念想,又不敢轻易造次。
接下来的几天,秦淮茹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食堂这个特殊的猎场里,重复着类似的戏码。
目标通常是那些工资尚可、家里负担不重、或者有些额外门路能弄到点好东西的男工。有时是一食堂的刘胖子,能多给她打半勺带油星的菜;有时是运输队的司机老赵,能悄悄塞给她两个食堂内部处理的、有点磕碰的苹果;有时是仓库保管员小王,能让她“捡”到一些用剩的劳保手套。
她的手段大同小异。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目标视线内,展现自己的艰难和柔弱,引发对方的同情和某种隐秘的欲望。
当对方试图用食物或小恩小惠作为接近的筹码时,她总是表现出惊慌和拒绝,坚守着那条看似脆弱实则被她牢牢把控的底线。
她只接受那些“无法推辞”的、带有“同志关怀”性质的帮助,而且绝不在私密场合单独接受,总是在人前,并且一定会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比如帮对方缝补一下磨破的袖口,或者洗一件旧工作服。
她用这种若即若离、守身如玉的高段位手法,小心翼翼地周旋着。一个白面馒头,可能换来她帮人缝补三五件衣服;两个苹果,可能换来她帮忙拆洗一床被褥。
她付出的只是些许时间和力气,换来的却是实打实的、能填饱孩子肚子的粮食和零钱。
她清楚,这些男人看她的眼神里藏着什么。她也恶心,也害怕。每天晚上回到那个冰冷的家,看着熟睡的孩子和书着那点微薄“收获”的婆婆,她心里都象压着一块冰。
但她更清楚,在车间里累死累活还挣不到养活孩子的钱,和眼下这种虽然屈辱却更“高效”的生存方式之间,她没有选择。
易中海隐约知道一些,但他选择了沉默。只要秦淮茹不闹出作风问题,不影响院里和他的名声,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私下交易,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觉得秦淮茹总算“开了窍”,懂得利用自身优势为贾家谋利了,也省得他总被贾张氏逼着掏腰包。
食堂的喧嚣每日依旧。秦淮茹穿梭其中,象一尾灵活的鱼,在浑浊的水域里,精准地捕捉着那些能让她和孩子们活下去的微小浮游。
她脸上的愁苦依旧,眼神却在那份柔弱之下,渐渐沉淀出一种属于生存者的、冰冷而坚硬的核。
这条路不好走,布满荆棘和陷阱,但为了那口吃的,她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这无声的交易,是她在绝境中,为自己和孩子撕开的一道微小,却至关重要的生存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