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螫后的北平象个没睡醒的孩子,杨柳枝耷拉着脑袋,连麻雀叫都有气无力的。李平安的卤肉摊前,老主顾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低。
卖豆汁的老冯凑过来打饭,眼睛滴溜溜转:听说了吗?关外变天了!
李平安的切肉刀在案板上顿了顿:您这豆汁熬糊了吧?尽说胡话。
刀光一闪,酱牛肉切成薄片,透亮得能看见纹路。可握刀的手背青筋突突跳,象是有小耗子在皮下钻。
张大娘来买猪头肉,指甲在案板上敲得哒哒响:昨儿夜里,西四牌楼抓走十几个。
李平安包肉的手稳得很,油纸折角分毫不差:您这指甲该修了,别划着肉。
平乐放学回来,辫梢的红头绳换成了黑皮筋。小姑娘趴在摊子后面写功课,铅笔头秃了就舔舔继续写。
哥,先生今天教了首新诗。她忽然抬头,羌笛何须怨杨柳
李平安一把捂住她的嘴。两个戴礼帽的男人正从摊前走过,皮鞋踩得积雪咯吱响。
等那两人走远,他才松开手:以后学校教的新诗,回家再念。
平乐眨着眼睛:为什么呀?
你哥我爱听旧调。李平安往她嘴里塞了块糖,去买点茴香,卤料不够了。
小姑娘蹦跳着走了。李平安的目光追着她背影,直到看见卖炒货的老王朝这边微微摇头——街角新设了暗哨。
当夜春雨淅沥。李平安在院里练拳,八极拳的发力震得枣树乱颤。雨水在周身三尺外就被劲气弹开,竟沾不湿衣角。
哥您练功还带伞啊?平乐趴在窗台上笑。
收势时脚尖轻点,满地雨水汇成个太极图:这叫气贯周身。去睡吧,明儿早点出摊。
摊子支得比平日都早。雾蒙蒙的晨光里,特派员的轿车悄无声息滑过街面。车窗降下半扇,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卤肉摊,像毒蛇信子舔过。
午市最热闹时出了事。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被便衣从茶馆拖出来,棉袍撕破了,露出里头的学生装。
冤枉啊!我们就是喝杯茶一个戴眼镜的挣扎着喊。
特派员从车里踱出来,皮鞋踩在泥水里:喝茶需要穿统一制服?他弯腰捡起本掉落的书,《大众哲学》四个字刺眼。
平乐吓得往哥哥身后躲。李平安把她脑袋按在怀里,手上切肉不停:小孩子家别看这些。
刀锋过处,肉骨分离,断面光滑如镜。
便衣们押着人要走,特派员忽然转身朝卤肉摊走来:李老板,听说您这卤汤是祖传的?
紫砂壶嘴指向咕嘟冒泡的卤锅:给我盛一碗尝尝。
李平安舀汤的手很稳,汤汁半点不洒:您小心烫。
特派员吹着热气喝了一口,突然全部泼在地上:味道不对啊。是不是加了红曲米?
空气瞬间凝固。便衣们的手按在腰带上,摊前食客纷纷后退。
李平安呵呵一笑:您说笑呢。红曲米是南方做腐乳用的,咱们北平卤味从来不用。
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是吗?可我尝着有股赤色味道。
突然远处传来爆炸声!人们惊惶张望时,李平安手腕一抖,汤勺在锅沿敲出清脆声响。特派员皱眉望向浓烟升起处:怎么回事?
好象是警察局方向便衣话音未落,第二批爆炸声接连响起!
混乱中,卖年画的摊主撞到卤肉摊前。两人身体接触的刹那,李平安袖子里多了个纸团。
特派员脸色铁青地坐车离去。李平安展开纸团,上面画着燃烧的列车图案。
当夜北平城戒严。巡逻队的皮靴声彻夜不息,偶尔夹杂着枪响。平乐缩在被窝里发抖:哥,我怕。
李平安在窗前站成剪影:练拳去。我教你的太极拳,练到第三式就不怕了。
小姑娘在炕上比划野马分鬃,渐渐呼吸平稳。月光照见窗外——几个黑影正在对面屋顶移动,为首的打着手势,像夜枭振翅。
第二天摊子没出。李平安锁好门窗,从水缸底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半本《康熙字典》,页间夹着密写药水。
平乐好奇地探头:哥您要查字啊?
温故知新。李平安蘸着茶水写字,纸面显出焦痕:货车停运,改走漕运。
字迹很快消失。他抬头看看日头:乐儿,去苏师傅家借个绣样。
平乐嘟嘴:您不是说最近少出门
穿巷子走。李平安往她兜里塞了把花生,看见戴礼帽的,就说是去借绣花针。
小姑娘一走,李平安闪身进里屋。意念微动,灵泉空间里那柄勃朗宁泛起乌光。他虚空比了个拆卸手势,动作快得带出残影。
指尖忽然指向窗外——槐树枝无风自动。片刻后,卖炒货的老王翻墙而入:老李,信道断了!
漕运还能走。李平安继续虚空擦拭动作,今晚子时,码头见。
老王瞪大眼睛:你疯了?现在码头上全是特务!
虚空传来清脆叩响:所以才要走。
平乐回来时,见她哥在院里晒卤料。八角茴香摊在竹匾里,摆出奇怪的八卦图形。
苏师傅说最近不教新花样了。小姑娘摆弄着借来的绣绷,她让我把这个给您。
绣绷夹层里藏着丝线,红黄两股拧成绳。李平安指尖一捻,线头露出极小纸卷:特派员疑漕运。
日头西斜时,特派员正在茶楼发火。紫砂壶摔在地上:一夜之间三处据点被端!你们都是饭桶?
便衣队长哆嗦着:对方身手太好,弟兄们都没看清
那就抓看得清的!特派员扯开领扣,码头上每个苦力都筛一遍!特别是——
他突然顿住,眼镜反着寒光:那个卖卤肉的,今天出摊了吗?
夜幕降临,李平安教平乐练推手。小姑娘手腕一沉一浮,竟带出几分太极韵味。
哥,今天学校来了新先生。她突然说,教我们唱《苏武牧羊》。
李平安手势不停:老调子,挺好。
可先生教到”心存汉社稷”窗外有人拍照
劲气突然一泄!院墙根的积雪簌簌落下。李平安收势沉吟:明天开始,我送你去学校。
子时的更梆敲响时,平乐早已睡熟。李平安给她掖好被角,身影如烟融入夜色。
码头方向隐约传来枪声。平乐在梦中蹙眉,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桃花罩衫。
天快亮时,李平安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指尖沾着铁锈味,袖口裂了道口子。
灶上卤汤重新沸腾时,卖报童的声音刺破晨雾:号外!码头夜战!疑似共党劫船!
平乐惊醒跑出来:哥您半夜出去了?
买新卤料去了。李平安搅着汤勺,今儿汤头好,给你下碗面。
面条端上桌时,特派员的轿车正经过门口。车速很慢,车窗漆黑如墨。
平乐突然指着窗外:哥!槐树上挂红布条了!
谁家晾的被面刮跑了吧。李平安头也不抬。
筷子在面汤里轻轻搅动,热气模糊了眉眼。汤底沉着个极小铁片,是子弹擦过的痕迹。
春雨又下起来,洗刷着青石板路上的暗红。卖炒货的老王来买卤味时,往钱盒里扔了颗带壳花生。
花生壳裂开缝,露出里面一小卷胶卷。
李平安抬头望天。乌云压城,燕子低飞。
要变天喽。他喃喃自语,手上刀光一闪,猪骨应声而断。
断骨截面鲜红,像迎着春雨绽放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