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元宵还没消化完,北平城的年味儿就跟漏气的皮球似的,嗖一下就没影了。李平安的卤肉摊重新支起来,老主顾们裹着棉袄来光顾,说话都带着白汽。
张大娘拎着菜篮子直跺脚:李老板,来半斤猪头肉,这倒春寒比数九寒天还冻人!
李平安手起刀落,酱红色的肉片码得整整齐齐:您擎好儿!今儿这肉炖得烂糊,牙口不好的都嚼得动。
刀在案板上顿了顿。街角新来了个修鞋摊,那师傅正拿着锥子比划,手指头白净得跟葱段似的。
摊子收得比平日早。平乐系着花围裙数铜板,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哥,今儿少卖了三斤酱牛肉呢。
李平安揉揉她脑袋:刚过完年,大伙儿肚子里油水还足。去苏师傅那儿学针线吧,昨儿不是说要把喜鹊登梅绣完?
平乐蹦跳着走了,辫梢上的红头绳象两簇小火苗。李平安望着妹妹背影,手上慢条斯理擦着案板,眼睛却瞄着街对面——那辆黑色轿车停了两刻钟了,车里人没下过车。
后半晌出了点小事儿。平乐红着眼圈回来,手里攥着半幅绣绷:胡同口查良民证,把卖糖人的老赵带走了!说他侄子是读书会的
李平安把妹妹拉进屋里。窗纸上映出对面屋顶的人影,一晃又没了。
以后放学直接回家。他往平乐手里塞了块芝麻糖,看见查证件的,绕道走。
夜里起了风,吹得门板吱呀响。李平安躺在床上听了一宿风声,天蒙蒙亮时就扛着食材出门。拐出胡同前,他顺手在老槐树第三个树洞里摸了摸——指尖触到个纸卷儿。
半张《北平日报》,社会版角落画着三道墨痕,像猫爪子挠的。
卤汤在锅里咕嘟冒泡时,街面忽然静下来。三辆黑色轿车碾过积雪,停在对面茶馆门口。车上下来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手里捧着个紫砂壶。
警察局长躬着腰:特派员您留神,这路滑。
男人推了推眼镜:无妨。北平的雪景,在南京可见不着。
他说话温温柔柔,眼睛却象两把冰锥子,扫过卤肉摊时顿了顿:这摊子人气倒旺。
车队一走,卖煎饼的老王直撇嘴:瞧那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出巡呢!
李平安没搭话,只把卤汤勺搅得哗哗响。铜勺底照见对面二楼窗口,有个镜片反光一闪而过。
平乐放学回来时,发现哥哥在院里摆弄新买的石锁。小姑娘把书包一扔:哥,苏师傅今儿夸我针脚密实了!
李平安单手提溜起石锁:过来,教你个新招式。
平乐愁眉苦脸地比划:又练太极拳啊?我想学您那个咔嚓一下能把人撂倒的!
那是八极拳。李平安挽起袖子,姑娘家学点柔和的挺好。来,野马分鬃——手腕要松,像捋棉花似的。
兄妹俩在院里推手,惊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平乐突然压低声音:哥,今儿放学看见茶楼门口停着好多车,还有背枪的。
李平安手腕一沉,把妹妹的力道卸开:正常,大人物来了都这样。重心放低,对。
第二天清晨,平乐揉着眼睛推开房门,见她哥正在院里练功。身影在晨雾里忽闪忽现,脚尖点地都不带响的。
哥您练的这是凌波微步吧?
李平安收势吐气:逍遥步。去买豆浆,记得绕开茶楼那边。
平乐端着豆浆回来时,小脸发白:哥,茶楼门口抓人呢!说是什么读书会的
油条在豆浆碗里慢慢沉底。李平安望向茶楼二楼,窗帘缝隙里有个金丝镜片一闪。
午后特派员去了警察局。会议室里茶烟袅袅,他拿手帕擦着眼镜:名单上这些人,明天太阳落山前请来喝茶。
局长额头冒汗:是不是再核实
眼镜戴回鼻梁,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要不我先请局长夫人来喝茶?听说她昨天打了副纯金镯子。
局长腿肚子直哆嗦:这就去办!
傍晚李平安收摊时,看见几个学生被推上警车。有个姑娘的蓝布包掉在地上,露出半本《家》。
平乐扒着门缝看,被李平安拎回院里:接着练拳。白鹤亮翅——骼膊抬平,对。
夜里风声更紧了。李平安把平乐叫到跟前:明儿开始,我去接你下工。
平乐瞪大眼睛:我都十一了!
李平安从水缸里舀水洗手:最近街上野狗多。突然手腕一抖,水珠泼向窗台——外面传来一声猫叫。
第三天特派员去了大学。他站在礼堂台上笑得温文尔雅:兄弟这次来,是要帮大家清除害群之马。
台下有个学生喊了句什么,立刻被便衣捂住嘴拖走。特派员继续笑:年轻人火气大,带去冷静冷静。
这天晚上,李平安带着平乐翻墙进了关闭的厂甸市场。空荡荡的场地上,他踏着残雪演示步法:看好了,这是逍遥步的精华。
身影在月光下如鬼魅穿梭,踩过的雪地只留浅痕。平乐看得眼花缭乱:哥您比燕子李三还厉害!
突然远处传来哨声。李平安揽住妹妹的腰:抱紧。几个起落就隐在牌楼阴影里,巡警的手电光从脚下扫过。
回家后平乐还喘不过气:哥您刚才那招能教我不?
李平安从水缸里舀水喝:先把太极拳练好。哪天能推倒院里那棵枣树,就教你。
第四天清晨,平乐被肉香唤醒。灶台上卤着新一锅牛肉,她哥正往锅里撒香料:今儿陪我去白云观进香。
道观里烟熏火燎的。李平安在吕祖殿前上了三炷香,转身时撞见个熟人——卖年画的摊主正在卦摊前算命。
两人眼神一碰即分。李平安拉着平乐往后院走:去瞧瞧石猴。
在摸石猴的石碑前,卖年画的擦身而过。平乐突然觉得手心多了个纸团。
回家展开看,上面画着三把小火苗。
当晚李平安熬了锅特别的卤味。平乐尝了口直吐舌头:哥您把卖盐的打死了?
李平安望着窗外:天热了,口味该重些。说完盛出满满一碗,浇上厚厚的辣油。
夜深人静时,那碗特制卤肉出现在警察局后门。野猫围着打转,没多久就被个流浪汉端走了。
第二天茶楼歇业一天。据说特派员吃坏了肚子,送医时还抱着紫砂壶不撒手。
平乐绣花时突然笑起来:哥,您说特派员是不是也嫌咱们卤肉咸了?
李平安正在磨刀,刀石沙沙响:众口难调嘛。
磨刀石下压着张新纸条,上面画着只打翻的茶壶。
春雨悄没声儿地来了。某天清早,平乐发现院里老枣树冒了新芽。
哥,春天总算来了。
李平安正在打太极,云手柔缓如揽春风:惊螫都过了,该来的总会来。
收势时脚尖划过地面,青砖缝里钻出棵嫩草芽。
特派员的轿车又出现在街上,但车窗始终关着。有人说他水土不服,有人说他挨了南京的训。
平乐终于绣完了喜鹊登梅。阳光通过窗棂,喜鹊眼睛亮得象活过来似的。
哥您瞧,这喜鹊象不象要飞?
李平安眯眼打量:针脚还成。就是尾巴有点歪。
小姑娘急得跳脚:哪儿歪了?苏师傅都说好!
院墙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悠长又刺耳,象谁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