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李平安过得象是踩在棉花上,外头看着还是那副风吹就倒的病秧子相,心里头却跟滚水似的咕嘟冒泡。每次出门“透气”或“抓药”,他眼风都跟筛子似的,细细过滤着天桥每个角落,尤其是那个卖泥人的黑瘦汉子。
那汉子却象压根忘了那回事,照旧闷头捏泥人,招呼零星客人,眼神麻木,跟周围吵闹格格不入。那梅花印记,再没露过面。
“难道是我意会错了?”李平安心里直敲鼓,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那一眼锐利,难道是眼花?或者,对方也在观察,在试探?
他逼自己沉住气。这种时候,谁先露怯,谁就输。
第三天晌午,他又晃荡到天桥。还没走近泥人摊,就瞧见摊子前围了几个歪帽斜眼的青皮,正推搡着那黑瘦汉子,嘴里不干不净骂着。
“…妈的!交保护费听不懂人话?”
“这地界是豹爷罩的!识相点!”
“再不掏钱,砸了你这破摊子!”
那黑瘦汉子只低着头,双手护着摊上泥人,一声不吭,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周围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却没人敢上前。豹爷的名头,在这天桥地界,还是挺唬人。
李平安脚步顿住了。管,还是不管?管了,可能暴露自己;不管,这可能是“血梅”对他的试探,或者,他眼睁睁看着一条可能的线头断掉。
电光石火间,他下了决心,赌一把!
他猛地吸口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弓着腰,象是要把肺咳出来,脚步跟跄着就朝那群青皮撞了过去!
“哎呦…咳咳咳…对不住…对不住…咳…”他象是咳得站不稳,手舞足蹈地一下子撞在一个青皮后背上。
那青皮被撞得一趔趄,差点摔倒,恼羞成怒回头骂:“妈的!哪来的病痨鬼!找死啊!”
李平安却象吓坏了,脸煞白,手忙脚乱想帮人拍打衣服,手指却“不小心”在那青皮腰间别着的匕首鞘上飞快一蹭而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阴寒内劲透了进去。
“对不住…军爷…咳咳…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声发抖,眼神惊恐万状,看着比那黑瘦汉子还可怜。
那青皮只觉得腰间一麻,象是被冰针扎了下,也没太在意,只当这病鬼手凉,嫌恶地一把推开他:“滚滚滚!晦气东西!离老子远点!”
其他几个青皮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哄笑着看同伴训斥这病秧子。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的黑瘦汉子,突然动了。
他象是被推搡得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骼膊肘“无意”地重重撞在另一个正咧嘴笑的青皮肋下!
那青皮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抽口冷气,脸瞬间憋成猪肝色,捂着肋骨弯下腰,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变故突生!剩下的青皮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妈的!还敢动手?!”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吆喝:“警察局的来了!”
那几个青皮脸色一变,互相使个眼色。豹爷的名头再响,也不好明着跟官面上的人冲突。为首的青皮恶狠狠瞪了黑瘦汉子和李平安一眼,摞下句狠话:“行!你们等着!”便搀起那个疼得直抽气的同伴,骂骂咧咧地迅速钻进了人群。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热闹的人群见没真打起来,也渐渐散了。
李平安捂着胸口,还在那装模作样地咳嗽,眼角馀光却瞥见那黑瘦汉子默默扶正摊子,然后,极其快速地将一个刚捏好的、歪歪扭扭的小泥狗,塞到了他手里,手指在他掌心极快地按了一下。
李平安心里猛一跳,攥紧那泥狗,继续咳着,低着头,也转身慢吞吞离开。
直到走出老远,拐进一条僻静胡同,他才摊开手掌。
那只小泥狗捏得实在不咋样,但狗尾巴尖上,却用指甲清淅地划了个小小的十字印记。
而在那十字印记旁边,还粘着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干枯的梅花瓣。
十字…梅花…
李平安的心脏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地点?时间?
他飞快地回想天桥附近的地形和标志物。十字…是指十字街口?还是某个带十字标识的店铺?梅花…是时辰?梅花通常代表啥时辰?
他猛想起来,旧时打更或者某些行当里,有用花名代指时辰的暗语!梅花…好象是代表凌晨…子时前后?
而带十字的地标…他想起天桥西边,确实有个废弃的小教堂,门口有个锈蚀的十字架!
子时,十字教堂!
这就是时间和地点!
对方终于给出了回应!而且选择在深夜、废弃地点,符合地下接头的惯例。
李平安深吸口气,将泥狗小心收好。兴奋之馀,警剔性也提到了最高。这依然可能是个陷阱。但他没有退路。
夜幕如期降临。
李平安等到院里鼾声四起,才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他没走院门,那里可能有便衣的暗哨。
子时的北平城,陷入死寂。宵禁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队的手电光柱偶尔划过夜空,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眼睛。
李平安将身形融入浓重夜色,如同狸猫般在屋顶和巷道间穿梭,避开了所有主要的巡逻路线。淬体后的身子轻盈协调,落地无声,对环境的感知提到了极致。
废弃的小教堂很快出现在视野里。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残垣断壁中,黑色的十字架在惨淡月光下歪斜着,象个巨大墓碑。
周围静得可怕。
李平安没有立刻靠近。他伏在一处断墙后,如同蛰伏的猎豹,调动所有感官,仔细探查着周围的每一寸空间。
风掠过废墟的呜咽声,远处隐约的犬吠,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放大。
没有异常。至少明面上没有。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约定的子时正刻。
就在这时,教堂那扇破烂的木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被风吹动的吱呀声。
一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站在了十字架的阴影下。
正是那个卖泥人的黑瘦汉子。
他同样警剔地四下扫视着,显然也在确认是否安全。
李平安没有再尤豫。他深吸一口气,从断墙后缓缓站起,但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学着对方的样子,也站在了一处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让对方能隐约看到自己,却又看不清全貌。
这是一种谨慎的表示。
那黑瘦汉子注意到了他,身体明显紧绷起来,但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注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在死寂的废墟中对峙着,只有目光在黑暗中无声交锋。
终于,那黑瘦汉子似乎下了决心,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右手握拳,轻轻叩击了自己的左胸三次。
李平安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手势…他似乎在空间某本杂乱的笔记里见过模糊的记载,象是一个极其古老的、表示“同道”或“求助”的暗号。
他无法完全确定,但此刻,他必须回应。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完全模仿对方,而是用右手食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个简单的十字,然后指尖向下,轻轻一点。
这是一个更通用的、表示“接触”或“回应”的暗号动作,带着试探。
那黑瘦汉子看到这个动作,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丝。他向前极轻微地迈了半步,这意味着他接受了这次接触。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的东西,轻轻放在了脚下的碎砖上。然后,他后退几步,再次融入教堂的黑暗门洞内,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
李平安没有立刻上前。他又等待了片刻,确认再无异状后,才如同鬼魅般快速掠至那碎砖前,拾起那个油布小包,看也没看就塞入怀中,然后毫不尤豫地转身,以最快速度撤离。
直到远离教堂局域,重新回到相对安全的巷道,他才靠墙停下,略略平复呼吸,掏出了那个油布包。
打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三样东西:一截干枯的梅枝,一小块粗砺的黑火药,还有一枚生了锈的、刻着模糊数字的子弹壳。
李平安看着这三样东西,眉头紧紧皱起。
这不是邀请,也不是指令。
这更象是一个…考题。或者一次…资格验证。
血梅,果然名不虚传。谨慎到了极点。
他们需要确认,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称有“硬货”的神秘人,到底有多少斤两,是真心合作,还是日本人的诱饵。
而这梅枝、火药、弹壳,就是他们出的题。
李平安捏着那枚冰冷的弹壳,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好,这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