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屠个夸吕和郑衮看出了樊千秋的异样,忙上来问道。
“无事,尔等在此警戒,本将要去郡守府和县仓。”樊千秋道。
“将军,恐城中有残敌,只身入城,恐怕不妥。”郑衮忙劝道。
“让卞雄带一什骑兵随本将入城即可,此处也需要人手。“樊千秋点头道。
“诺!”郑衮答完,立刻将卞雄叫来,后者经历了这几场搏杀,早已经褪去了稚嫩,成为一个百战的精锐。
“随本将入城。”樊千秋并未多言,也不等对方答话,便驱驰同样疲乏到极点的马,慌慌张张地进了北门。
穿门而过,眼前又是残垣断壁和一地尸骸,景象的惨烈程度和城外相比,竟也是过犹不及,让人不寒而栗。
不只是官道主街上堆栈着奇形怪状的尸体,各处闾门和桓墙同样也是尸横满地多数是普通黔首的装扮。
匈奴人亦有斩首记功的习俗,但军纪败坏,亦不核查,杀良冒功乃家常便饭,所以许多黔首的头颅被割去了,当真惨不忍睹。
北城一带是双方争夺的内核,尸体格外多,不少地方几乎到了难以下脚的地步,樊千秋等人只好下马,跌跌撞撞地往前行进。
四周寂聊无人,亦没有灯火,唯有随处可见的尸体和随风飘散的尸臭血腥简直就是一副地府黄泉之景。
樊千秋等人时不时还会踩空摔倒在尸堆里,惊骇悲愤,复杂滋味难以言说。
这短短几里路,竟比他们之前走过的几千里路还难行。
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亥初时,面色凝重、满身是血的樊千秋终于来到了郡府门前。
此处同样是一片狼借,残垣断壁间堆满了尸体,殷红粘稠的鲜血已在台阶前结痂。
大门内外有十多个巡城卒正在抬运尸首,看他们的举止言行,应当是最近才招募来守城的正卒。
樊千秋等人本就满身是血,忽然从夜幕中冲出来,自然再次吓坏了这些惊弓之鸟,他们慌慌张张地拿起武器,便想要冲过来。
好在卞雄抢先一步报上了樊千秋的名号,大声呵住这些兵卒,后者一愣,而后才放下手中兵刃,乱糟糟地向樊千秋行礼问安。
“不必多礼,”樊千秋挥让众卒起身,急切不安地问,“尔等可见过总督府的林娘子?她如今是否还安好?还有霍去病。”
“林娘子?霍去病?”一众巡城卒疑惑地面面厮觑,他们是近日才招募来的正卒,对府中的情形似乎很不熟悉,一问三不知。
“樊将军,我等不知林娘子是何人,亦不曾听过霍去病此名,今日匈奴人几次攻入府中,来来往往,死伤甚众,记不得了。”
一个头花白的老卒唯唯诺诺地絮叨着,说到最后,老眼都红了,自然又引来其馀巡城卒的一阵唏嘘,更有人抬手擦起了眼泪。
“林娘子—她常穿一身素色的夹裙;霍去病,十二三岁的模样,常挎着一把长剑,平日总说个不停。”樊千秋耐着性子问。
“后衙死的娘子起码有四五十口,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摆了一地啊,我等确实不知。”
老者急忙行礼请罪道。
“罢了,本将自己去寻!”樊千秋听得是越发焦急,也不再多问,推开几个巡城卒,径直冲进郡守府前院。
他刚刚绕过罘,便又停住了脚,眉头皱得更紧了。
院中亦摆满尸体,有的已经僵硬,有的却还淌着血。
其中有丧命的匈奴人,有战死的兵卒官吏,也有枉死的奴婢黔首。
几个屯长和队率正在督促巡城卒清点尸体,他们见到樊千秋进来,也都先是愣了愣,而后才认出了后者,连忙赶过来行礼问安。
樊千秋此刻无心问政,只是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一遍。可是,众屯长队率也是今日才临时来救援郡守府的,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
“将军,我等刚来的,不曾听过这两人的消息,听旁人提起过——留在郡府的属官亲眷前几日都、都死了。”一队率苦着脸道。
“”樊千秋听到此言,又想起了司马迁刚刚说过郡守府被攻破的消息,悬着的心一下子便跌落到谷底,两眼更暗沉了下去。
“怎可能呢?怎可能呢!”樊千秋强忍着心中的悲恸,喃喃自语地念叨着,而后便跌跌撞撞地在满地的尸体中四处翻找了起来。
他从屋内找到了屋外,又从屋外找到屋内,手上沾满了血迹,但却浑然不觉。
那几个屯长队率和卞雄看着失态的樊千秋,亦不敢上前劝阻,只是呆在原地。
“将、将军,此处多是战死的兵卒和官吏,亲眷的尸首多在——后院中。”先前说话的屯长忽然回过神来,急忙小声地提醒着。
樊千秋心中立刻又是一紧,连忙起身,慌里慌张地朝寂静无声的后宅跑过去。
后宅前院的情形更是惨烈,院中尸体亦有几十具,不过看着都是匈奴贼寇的。
迟疑片刻,樊千秋便跑到了近处一间厢房的门口:终于,他看见了摆得整整齐齐的汉人的尸首。
此间的尸首殒命的时间想来更长了些,不少已开始浮肿发黑,只用一块一尺见方的白布盖着脸。
樊千秋顾不得浓重的尸臭,快步走了进去,又一具一具地在尸体中翻找起来。
他此刻的心情格外地复杂,既想早些得知林静姝的下落,又怕在白布之下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很快,头一间厢房里的那几十具尸体查验完了,樊千秋既没有找到林静姝,也没有看见霍去病。
他心中稍定,却不敢停步,马不停蹄地到其他几间厢房去找。
可是,前前后后寻了一整圈,依旧一无所获,更加惴惴不安“泰一神庇护,他们二人也许活下来了,暂时去了别处吧?”樊千秋带着这份侥幸,走向正堂只有这里未找过了。
可是,这一次,樊千秋前脚才刚刚跨过那厚重的门坎,便愣住了,而后,心仿佛被猛扎了一刀。
堂中躺有一具女尸,身上穿着一件青色袍服,正是林静姝当日“受刑”时穿的那件,隐隐有血。
樊千秋跨过了门坎,失魂落魄地走到尸体前,把火炬举起来,缓缓地蹲下。
没错,就是这袍服,上面还有缝补过的痕迹。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手颤斗着去揭那块白布。
而后,一张熟悉的脸赫然出现在樊千秋眼中。
他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而后却落了回去。
不是林静姝!是买到后宅来的一个小婢秀玉。
小婢不过十五六岁,脖子上被连砍了好几刀,只有一点皮肉还连着,看样子已经死了有七八日。
樊千秋叹了一口气,重新将白布盖在她脸上。
看来,这小婢死后,林静姝才给她换了衣服。
这至少意味着,林静姝在七八日之前还活着!
樊千秋力气足了些,继续开始查验堂中尸体:里里外外查看了三遍,仍未见到林静姝和霍去病。
他心情复杂地在死气沉沉的正堂里站了片刻,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才走出了正堂,打算到别处再找。
也许是蹲起太多次,也许是又渴又累,他刚走到院中,便被一具匈奴人的尸体绊了一下,整个人扑面摔倒。
当樊千秋挣扎着想要重新爬起来之时,馀光却在匈奴人手中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玉色。
迟疑片刻,他才扒开这匈奴人的手掌:正是自己临走之时,送给林静姝的那块玉佩!
这玉佩是刘彻在未央宫赐给樊千秋的,不仅价值连城,而且普天之下,只有这一块。
此刻,玉佩早已被血浸成了一块血玉!
樊千秋刚刚浮出水面的心又沉入水底,他紧紧地握住这块玉佩,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悲恸。
而后,沉入水底的心便剧烈疼痛起来,仿佛被利刃一刀刀划过,又冷又痛一痛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酸楚、苦涩、辛辣—同时涌上心头。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过来,满头是汗的卞雄急急跑来。
“将军,一个屯长才上报,有几十具尸体刚刚运走了,在—”卞雄停住了,他从未见过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失魂如此。
“在何处?”樊千秋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问道。
“在、在南边的县寺里。”卞雄叉手小声地地回答道。
“走,去县寺。”樊千秋挣扎着起身,跟跄几次,始终都没有站起来,最后还是卞雄将他搀扶起来的。
二人从后院来到了前院,又找那屯长确认了一遍消息,便要赶往县寺。
樊千秋刚带着众人绕过罘愚,一个人影却忽然从门外闷着头冲了出来。
“阿舅!”熟悉声音传入了樊千秋的耳中,他仔细一看,竟是霍去病。
“阿舅!”霍去病带着哭腔又大喊了一声,直接扑入了樊千秋的怀中。
“还活着,还活着,好好好,你可有伤到?”樊千秋擦着眼泪笑问道。
“未伤到,我杀了两个匈奴人哩,我”霍去病抬头看了看樊千秋,似乎想眩耀,到头来却只是嘴巴一瘪,嚎陶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活着便好了,活着便好了。”樊千秋强摆笑容道,他不停地拍着霍去病单薄耸动的后背,安抚痛哭的少年。
“去病—”樊千秋迟疑了片刻,停了下来,颤声问道,“你林阿姊——可还安好?
“”霍去病退后了一步,擦了擦满面的眼泪,才有些哽咽地说,“林阿姊她——”
此话还未说完,一个人影便急急忙忙地从官道上追了上来。
樊千秋的目光越过了霍去病,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对方身后,林静姝——此刻竞站在那里。
她虽然衣衫凌乱,沾有血迹,脸色更与上等的素帛一样白。
但是,眉眼如往常一样动人。
在周围摇曳微弱的火光之中,林静姝发白的嘴唇轻颤几下,但却没能发出声音。
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林阿姊她也来了。”霍去病的话仿佛慢了很多,此刻才传入了樊千秋的耳中。
樊千秋揪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他很想对着林静姝笑一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些。
“大兄,你回来了。”林静姝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掩饰不住的害怕。
“你这竖子,又与我耍。”樊千秋拍了拍霍去病,后者刚想争辩,却又停住了,连忙躲到了一边去。
“大兄,那块玉佩——是我未护好,被——”林静姝强撑着镇定,却没有说完,眼泪便从眼角滑落。
樊千秋不再有迟疑,三两步走过去,将马上就要梨花带雨的林静姝一把揽入怀中。
“有人看着—”他怀中的林静姝先是一愣,而后细弱蚊吟地说。
“看便看着,何人敢说闲话?”樊千秋故意激道。
“可——”林静姝还想再挣扎,樊千秋抱得更紧。
“回长安后,我娶你。”樊千秋轻轻地说了句。
“——”林静姝终于不再挣扎,而后轻轻地点头。
夜色渐浓,郡守府依旧弥漫着的血腥死亡的气息—
但在这短短的片刻里,樊千秋和林静姝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
当天夜晚,亥时前后,长安城浙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密集的雨点密密匝匝地打在丞相府书室的青瓦上。
书室当中,十二盏连枝铜灯立的灯火连成了一片亮白。
丞相窦婴端正地坐着,默不作声地读着丞相司直鄢福禄刚刚送来上的军情。
这份军情,自然是关于云中城,今日戌时才送入府中。
只不过是五日前的“旧”军情,而且是西河郡送来的。
从云中郡到长安城,间隔两千里,即使用最快的马直接从云中往长安送信,一日不停地奔跑,也要三日。
所以,这“迟了五日”的旧军情,又是最新的军情了。
“这要紧的军情,是否已经送入宫中了?”窦婴冷问。
“下官赶在宫门落锁前送到御史大夫府了,县官勤政,此刻定然已经看到了。”鄢福禄坐在侧榻之上,勾肩搭背,象一只沙鼠。
“如此看来,云中城已成了死城,不日便要被攻破。”窦婴是沙场上的老将,看不出被十几万匈奴人围困的云中城如何能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