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樊郎,莫小看阿叔,这八只腊耳朵,是匈奴人的!
“城南汉家千座坟,人人皆出吾魔下。苟且偷生非我志,只愿白头终守之。”周辟强的这首诗流传甚广,在云中都是无人不知,
资历丶军功丶气魄,这三者堆栈起来,让周辟强在云中郡里有了超然的地位,此间其他八个城彰的塞候,平日对他都非常敬重。
所以,周辟强一脸正色地出言训斥后,程千帆之流便收起了脸上或戏谑或恼怒的表情,朝前者走近几步,在台阶下围成了半圈。
“可是这时辰确实是眈误了,诸城军务都很繁重,怎能一直虚耗在这里等他?”董文在周辟强手下当过土吏,称得上情同父子。
“他什么他?”周辟强脸色忽然又一变,瞪圆了眼睛盯着董文说道,“樊使君是边郡总督,是我等上官,你怎能如此放肆!?”
“什么上官,左不过是长安城来的软子,一朝得势罢了。”董文不敢顶撞周辟强,只是低下了头,但仍不服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你若是硬汉便大声说出来!”周辟强再怒斥道,“竟对上官无礼,看来以前我是太纵容你了!是不是想受杖刑?”
“”董文脸色稍变,脸上那两道象一样的伤疤涨得通红,他抬起头还想争辩,却被身边善于察言观色的程干帆拉住了。
“周公息怒,董公绝非对上官不敬,他也只是一时心焦。”程千帆又拱手求请道,其馀的塞候也跟着点头,表情越发严肃起来。
一个月之前,任命樊千秋的诏书下来后,这些在边塞出生入死的塞候便开始有怨言了。
在他们眼中,这新上任的边郡总督樊千秋只不过是一个舞文弄法的酷吏,对边郡之事一窍不通,凭什么来边郡“指手画脚”呢?
在边塞呆得久了,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残酷,这些塞候自然更加桀骜,不会轻而易举地服服帖帖,更不会被所谓的“杀名”吓倒,
“在边塞何人又不心焦?”周辟强叹了一口气,脸色稍和,“樊使君是奉诏来当总督的,尔等这般口无遮拦,容易招惹祸事。”
等人听完后,渐渐沉默了,他们刚刚说的话只不过是气话,哪怕心中有不服,可亦知这还未露面的“樊使君”权力在他们之上。
“县官诏令里说得很清楚,樊使君身兼“禁绝货殖”的使命,若他把此事办成了,便可使匈奴疲弊,对征伐匈奴也有益
“尔等不应对他如此不敬,”周辟强眼神在众塞候的脸上扫过,有些悲凉地说,“他若把事情办成,汉家儿郎也能少死几个。”
“可是,只怕樊使君他—”程千帆一时心急,还有话想要说,却被周辟强投来的凶狠的眼神堵住了嘴,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旁的事情尔等莫多说了,不管以前是如何的,从今时今刻起,只要对征伐匈奴狗贼有益处的举措,我等都要尽全力裹助——”
“何人敢坏了征讨匈奴的大计,便是汉塞这几十万隧卒的仇,人人得而诛之!”周辟强眼神逐渐锐利,像剑一样扫过了众人。
程千帆等人细细地琢磨着周辟强说的这几句话,陷入沉默之中,又过了良久之后,他们似乎才想明白了,在沉默之中点了点头。
“尔等现在也莫要太心急,樊使君说了已时到,自不会是戏言,如今虽然迟了些,恐怕是有事情眈误了—”
“我等到到城门去候着吧,若还等不到樊使君,便派人往南边迎一迎。”周辟强有条不紊地做出了如上安排。
“诺!”程千帆之流齐声答道,便跟着周辟强几步走出了院门。
可是,他们刚刚走到门檐之下,便都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在对着大门的官道上看到了几个牵着马的年轻人,正朝着塞官走过来。
而引导这几个年轻人的,竟是负责把守城南官市的小吏张德一!
破虏城只有一横一纵两条官道,塞候的塞官恰好坐落在两条官道的交点,此处自然便是整座障城的内核位置。
这两个官道又把障城分成了四个局域:城南的两个局域是民宅,城北的两个局域则分别是成卒的营垒和仓。
黔首徜若无事便不会靠近塞官,所以越靠近塞官,官道越冷清。
所以,这几个被张德一领着的年轻人虽然离塞官的正门还有三四十步远,但在稀稀疏疏的黔首行人当中,便显得格外地显眼了。
“周公,那几个人是不是”程千帆皱着眉头看向那边问道“看着倒有几分象,我等到阶下候着,莫失了礼数。”周辟强说完便带头走下了门前的台阶,
众人亦跟着走下来,排在他身后。
另一边,樊千秋也看到了塞官门前的动静,他打断了还在碟不休的张德一,问道:“阿叔啊,那门前站着的是不是周塞候?”
“?当真是少见,可不只是周塞候,其他八座城的塞候也都来了。”张德一不解道,他这有秩小吏,并不知道樊千秋要来。
“看着象是在等人?”樊千秋故意笑问。
‘这便不知了,说不定是郡守府有上官要来,这几个月军情紧急,郡守府连下几道军令,让各各隧整备军务。”张德一说道。
“这一彰之内,有多少成卒?”樊千秋问道。
“约五百人,恰好是一部。”张德一回答道。
“才五百人,守得住一城吗?”樊千秋再问。
“除了这一部成卒,城中还有一千多的黔首,还能再凑出五百人,匈奴狗贼若是来袭,守上五六日,倒也不难。”张德一答道。
“边塞的成卒黔首,不易啊。”樊千秋叹道。
“说不上易还是难,匈奴狗贼并无鬼神之力,见多了也便不怕了,一刀攘下去,照样得见红。”张德一“嘿嘿”笑,颇为豪迈。
“哦?听阿叔所言,还杀过匈奴人?”樊千秋故作吃惊地笑问道。
“你这又是什么话,阿叔我在这边塞待了三十多年了,没有硬腕子,怎能活下来?”张德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长剑,很是得意。
“是我妄言了。”樊千秋摆手笑道,未把张德一的话放在心上,落后一步的桑弘羊等人亦是面露不屑,不信张德一说的话。
“怎的?你们不信?”张德一似乎受辱,竟停下来了,他们此刻距离塞官正门还有二十步的距离,已能看清众塞候们的疑惑了。
“我等不敢,我等不敢。”樊千秋笑道,但心中确实不怎么相信。
“哼,我若不拿出些信物让尔等看看,尔等倒是真当我无能了。”张德一说完便在怀中摸索,
很快便掏出了一串黑乎乎的东西。
“尔等都睁开眼晴看看,这是何物?”张德一将这串东西斗擞开,在几人面前晃了晃。
“这像-耳朵?”王温舒率先说道,樊千秋便也认了出来,被绳索穿起来的竟是黑乎乎的耳朵:仔细数上一数,一共有八个!
这几只耳朵似乎被烟熏过,澄黄黑亮,看起来竟象是腊好的束修。
“尔等眼神不错,这自然是耳朵,而且还是人的耳朵,”张德一又得意地晃了晃这串“腊”耳朵,问道,“那是何人的耳朵?”
“莫不是匈奴人的?”王温舒道。
“对哩,正是匈奴狗贼的耳朵!”张德一终于咧开嘴,露出满嘴的黄牙,畅快地笑了,又翘起拇指,指着鼻子道,“我杀的。”
“”
樊千秋等人脸色就一变,没想到这见利忘义丶其貌不扬的小吏,还有这不为人知的过往?
“嗬嗬,贼头不好留,军功也不值钱,我等杀了匈奴狗贼之后,便都会把耳朵割下来,用盐渍好,权当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你看,这两只耳是一个匈奴壮汉的,比你还要壮哩,趁他把刀戳进我那什长的肚子里拔不出来时,我一刀就把他给剁了“这两只耳是一个矮个子匈奴狗贼的,正往城墙上爬,我拽着他的发辫,一刀就把他的脖子抹了,臭的血喷了我一脸啊———”
“这两只耳是一个面白的匈奴狗贼的,我和他斗了足足一刻钟,差点被他开了膛,可惜啊”
他没想到,我靴子里有匕首“这两只小些的耳朵——”张德一摇头笑道,“是个小匈奴狗贼的,恐怕不到十五岁吧,但射箭射得准,杀了我三个兄弟—”
“我绕了一个大圈子,冲到了他背后,一就把他捅了个对穿,他捂着肚子吱哇乱叫啊,好象是在喊娘,真不知为何要来———”
“杀了这小狗贼之后,我便觉得自己有些老啦,弯弓提剑总是手抖,便向塞候讨了这照看官市的闲职。”张德一又笑着自嘲道。
“—”樊千秋几人面面厮,不知如何应答,表面非常平静,内心却是热血翻滚,久久不能平息一一他们真看轻这张德一了。
“阿叔,刚才是我等失礼了。”樊千秋这次老老实实地行了个晚辈之礼,向其赔罪。
“罢啦,无碍的,这些个琐事,我平时也不提。”张德一说完,只是把那串人耳收起来,又揉了揉眼睛,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阿叔杀敌勇武,我等佩服。”樊千秋再赞道。
“我算不上什么,周塞候才是真勇武,杀的匈奴狗贼,起码有此数!”张德一伸出五个指头,
朝不远处的周辟强等人努了努嘴。
“恩,我有耳闻。”樊千秋点头答道,他知道张德一的五个手指头并非五个,是——五十个。
“待会过去之后,本官先向塞候请示,你莫要多说话,得记住!”张德一又开始自称本官了。
“全凭阿叔安排。”樊千秋不置喙道。
“那便随我过去。”张德一抬脚便走。
很快,张德一便带着樊千秋几人来到了周辟强的面前,而后立刻就行礼上报:“塞候,下吏张德一有急事上报。”
“何事?”周辟强回答了张德一的话,目光却越过他,只是盯着他身后的樊千秋等人看,程千帆等人同样是如此。
“塞候,今日之事是这样的,这位是从长安来的樊—”张德一支支吾吾地说到一半,便被身后的王温舒把话先给抢了过去。
“这位是从长安来的樊使君!”王温舒抬高声音说道。
“—”张德一连忙就回头,想要嗬斥王温舒不懂规矩,可是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齐刷刷的行军礼的声音。
“下官破虏城塞候周辟强领云中郡诸彰城塞候向樊使君问安!”周辟强一气嗬成说完,身后程千帆之流亦齐声道。
“你丶你是——”夹在中间的张德一左看了看,右看了看,一脸惊恐,结巴得说不出话。
“阿叔恕罪,刚才我逛了你,我不叫樊当户,叫樊千秋。”樊千秋笑着说罢,又看向周辟强等人道,“介胄在身,不用多礼。”
“下官失迎,实属孟浪无礼,请使君降罪。”周辟强再道,与身后众人一样,并未收礼。
“是我失期,应当是我赔罪,诸公快免礼。”樊千秋亦行礼,然后大步走到众人的面前,将周辟强等人扶直起来。
“—”程千帆之流眼见樊千秋并不跋扈,一直有些紧绷的神情才稍稍和缓,已不似先前在院中那么抗拒无礼了。
“再者说了,本官进城之后,张德一便一直鞍前马后地指引,让本官开了不少眼界,他迎得很好。”樊千秋笑道。
“—”周辟强不知这前因后果,只是又说了几句寒喧的话。
“使丶使君,是小吏眼拙了,瞎了这狗眼,识不得使君真颜!”脸色苍白的张德一哆嗦着便想下拜。
“张德一不必下拜,站直了,否则本官便要发了!”樊千秋半真半假地训道。
“诺丶诺!”张德一忙站直,不停地抬手擦着额汗。
“周塞候,本官想先处置这张德一,然后再与诸公商议正事,你看如何?”樊千秋公事公办地说道。
“若是张德一有罪,或是在上官面前失礼,上官只管惩治。”周辟强点头说道,并无任何回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