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樊千秋主政两年半,荥阳黔首怎么看?酷吏?循吏?
霍去病从樊千秋手中接过天子的手令飞快地看了一眼,便丧气地低下了头,彻底认输,
接着,他又抬起头,望向樊千秋,嘴巴张了张,似乎要问后者,为何算卦算得那么准。
但是,他还没出声,脸色忽然就由白变成了红,接看,酝酿出一股恼怒。
“阿舅,你耍诈!你并非下卦下出这道诏书的,你是早就知晓这诏书要来,有人给你上报了!”霍去病梗着脖子道。
“嗬嗬,从头到尾,我可都没说过我不知晓此事啊。”樊千秋顿了顿笑道,“是你一厢情愿,
自以为我是卜出来的。”
“这—”霍去病还想要再争辩,可最后仍是未说出半个字,整个人一下子便泄了气。
“去病,兵不厌诈啊你可要记住,不管何人说了何言,都不可以轻信。”樊千秋说完,把手伸到了霍去病的面前。
其实,开始时,樊千秋担心自己雕坏霍去病这块朴玉,所以与其交流时,总是格外地谨慎,不敢强加任何观念给对方。
但是,渐渐地,樊千秋发现霍去病的观念其实早已成型了,并非他能“摧毁”“塑造”的,毕竟内因是事物发展关键。
所以,他才开始与之谈论一些前代或后世着名兵家的观点,让其获得更多的“养分”。这些养分,也许可让他的军功更高些。
”
霍去病看了看樊千秋,再叹了一口气,便把手伸进怀中,好一会儿才摸出三四块金,
极不情愿地放到樊千秋的手中。
“这便对啦!”樊千秋掂了掂手中的金,加起来刚好两金,正是二人的赌注,他笑着又道,“去病,想不想将这钱拿回去?”
“这是自然。”霍去病面露欣喜,忙不选点头。
“帮阿舅跑个腿,将主簿丶县尉,还有你那两个舅舅叫来,我便将这两万钱全部都给你。”樊千秋将金块在手中抛了好几下。
“””霍去病先是激动,但表情很快便又冷了下来,接着只是狡点地笑笑,而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恩?怎的,你莫不是嫌钱少?刚才那二百石的谒者,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三万钱。”樊千秋故作不理解地问道。
“阿舅莫要要了,你刚刚才说过,不管何人说的何言,都绝不可以轻信。”霍去病少年老成地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连我都不信了。”樊千秋再问。
“可信?可信?不可信也!”霍去病摇头晃脑地答道。
“好好好,确是把话听进去了。”樊千秋将钱塞回了霍去病的袍服之中,而后才道,“如今,
可愿去跑这一趟?”
“这是自然!”霍去病咧嘴笑了,但是却并没有象以往那样,急匆匆地冲进大雪中。
“恩?你不会拿了钱不办事,还反过来诈阿舅吧?”樊千秋侧过身来,看着霍去病。
“这怎会呢?拿了钱便等于有了盟誓,言而有信与兵者诡道并不相悖。”霍去病倒说得头头是道。
“那”樊千秋更有些不解。
“阿舅,这钱我不要,你收下。”霍去病又将那几块黄金从怀中摸出来,准备塞回樊千秋的手中。
“不急,你先说清楚,为何不要?”樊千秋说道,却不接霍去病的钱。
“我丶我想跟阿舅回长安了,这些钱便当作路费。”霍去病正色答道,原来是没有忘记三年前私搭粮船来荥阳的事啊。
“你怎的便想回去了,是荥阳不好耍了?还是又想和卫将军征匈奴?”樊千秋笑着打趣。
“大舅此刻正在边郡,且我今年才十二,还有三年才能附籍,如今上战场,只能是累赘。”霍去病这番话说得极稳重。
仅仅过去两年多,霍去病不仅是长高了,也更晓事了,虽还有些孩童心性,可与同龄的孩童比起来,却又老练了许多。
这同样让樊千秋欣慰,毕竟,早慧且早熟之人,往往更容易建功立业。
“去病,能看到此处,便可见你又长成了一些,”樊千秋赞许地叹道,然后才接着问道,“那你今次为何想回长安?”
“我丶我想外祖母了,也想——”霍去病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小声道,“也想阿母了。”
“好,我带你回长安,但这钱你拿着,到集市上去买些礼物,送给她们,是一份孝心。”樊千秋极柔和地微微笑道。
“诺!”霍去病有些哽咽,但接着又高兴地点点头,向樊千秋行了一个军礼,才揣回了那两金,而后便冲进了雪中。
樊千秋看着霍去病离开的背影,不禁笑着摇摇头,心中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思绪,既有欣慰,亦有羡慕,更有些嫉妒。
霍去病和卫青的出身虽然也卑微,但他们至少还有不少亲眷,哪象樊千秋,在这大汉之中,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当然,他心中这小小的失落仅仅持续了片刻而已,便又打开了刘彻的那道手令,从头到尾再读一遍,才收回了怀中。
此次前往长安城,恐怕又是血雨腥风,不知在这场变故之中,会有多少人送掉自己的性命?
樊千秋又抬起头看了看不断落雪的天,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花,便翻身走回了正堂的上首位。
落座之后,他展开了一卷空白的竹简,又思索片刻,终于开始在简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刘彻并没有撤去他的官职,而只是让他临时到长安城去面圣,所以他仍是荥阳令和敖仓官。
如今的荥阳,内有属官尽心用命,外有五谷社把持粮市;明有郡国兵警戒治安,暗有荥阳堂和槛堂监控问巷堪称是“天平”。
但是,在这战时,荥阳仍是大汉命门,今日他虽然便要远行,却仍然要将诸事安排得妥当,以免出了纰漏。
雪越下越大,奋笔疾书的樊千秋却丝毫不觉得冷,在写下一个又一个墨字之时,他已渐渐忘了门外的风雪。
翌日,风雪更盛。
狂风裹挟着雪花,在天地之间肆虐着。
草丶树丶檐丶屋丶巷丶道丶城-天地间的万物,都被厚厚的一层白雪盖住了。
放眼望去,天地间或实或虚,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卯正时分,荥阳县寺正门被缓缓推开了,十几个门亭卒缩头缩脑地来到了门前的官道上,手中拿着各种除雪的工具。
“,今日的雪真大啊,我活了五十年,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啊。”头花花白的门亭卒甲豹紧了紧自己的袍服叹道。
“这不假,这风像刀子一样割人啊。”正值壮年的门亭卒衷接着道。
“我的尻眼子都冻裂了,这几日,是一刻不停地放凉气啊。”还未加冠的门亭卒少君道,他的俏皮话引来了一阵笑。
“矣矣,今日县官便要离县了,今年的私费还发不发了?”衷看了看周围,小声抱怨,眼中既有期待,亦有担忧。
每年年底,樊千秋都会给当年轮成的卒役发五百钱的私费,当然,荥阳县寺下辖的属官和郡国兵,亦会有一笔私费。
不仅如此,县中六十以上的老者和废疾矜寡,亦会分到一些粮和肉,而施粥的粥蓬,从腊月到来年的二月都不会停。
这些“善政”所需要的钱粮,自然都来自于荥阳城县仓。
而荥阳仓之所以出得起这钱,一面是因为直接在荥阳粮市征租,扩大了税源;另一面是因为打压了贪官污吏,减少了损耗。
樊千秋又不缺钱,当然可以将多出来的钱粮,拿出来分给旁人。
诸如此类的善政,樊千秋这两年做得可不少,其实都所费不多,但是“预则立,不预则废”,
并非所有官员都愿节外生枝。
樊千秋所图非小,亦知“民心”“官声”“名望”乃无价之宝,所以也愿意多施行一些善政。
毕竟,多方受益,何乐而不为。
而他的“善政”确实也有作用:他两年前在荥阳城掀起的那阵血雨腥风已被人们抛诸脑后了,
很少有人再说他是一个酷吏。
酷更,他不怕当。但是,若能一边用着酷更的手段,一边收获循更的名声,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宽心吧,使君言而有信,这私费都发了三次了,绝对变不了。”甲豹抒着白须笑着说道。
“可是———今年,使君要卸任了。”衷皱着眉,看看身后静悄悄的县寺前院,小心翼翼地问。
周围其馀的门亭卒们也都围了过来:他们不仅是怕这五百私费飞了,也怕仁善的樊使君走了。
“非也非也,使君只是奉诏回长安,但仍是荥阳令和敖仓官,尔怕什么。”甲豹正色解释道,
“怕就怕—”
“有何怕的?昨日县中合议之时,我就在门边,听得很清楚,由龚主簿代樊县令治理县务。”甲豹虽老,但,尚能偷听。
“—”众门亭卒交头接耳一番,又安定了些,属官还留任,至少今年还不会“人走政熄”。
“尔等也莫要计较这眼前的小利,樊使君这样的好官,天下都少见,他若是得到拔擢,是我等黔首之幸。”甲豹再释道。
“若是得到拔擢,使君便要走了,我等怎得利,还不知下一任县令,是人还是鬼哩!”最年轻的少君“大放厥词”说道。
“你这竖子!当真是目光短浅啊!樊使君这样的好官若得不到拔擢,何人还愿意当好官,各自苛政敛财,岂不痛快———”
“再者说了,若樊使君一路拔擢,再当上个三公九卿,届时天下都行善政,我等亦会得利!”申豹狼拍了少君后脑勺道。
“樊丶樊使君真能位列三公九卿?听说他是市籍公士出身啊?”少君还有一些不信地问道。
“你也是呆!如今的大汉,怎还会看出身呢?不见那车骑将军卫青,以前可是平阳公主家的骑奴!”衷在一边冷笑椰瑜。
“说来也是,樊使君二十二岁便是六百石了,若再打熬个一二十年,三公九卿,庶几不难也。”少君忠心点了点头说道。
其馀的门亭卒又交头接耳,围绕着“樊县令当大司农好,还是当廷尉好”的问题,热络地议论起来。
“罢了罢了,使君今日还要远行,我等快清扫此处积雪,算是为使君送行。”甲豹大手一挥指挥道。
“诺!”众门亭卒立刻齐声应答,而后便分到门前各处,开始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一时热火朝天。
半个时辰后,县寺门前这截官道上的积雪便清扫一空了,虽然雪还在不停地落下来,但短时间内,也不会再重新遮上。
很快,卫氏兄弟便牵着四匹良马从侧门绕路来到了门外,他们将马栓在门前的栓马石之后,便又匆匆跑回了前院之中。
不多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樊千秋在一众属官簇拥下,走到前院的门檐下。
还没有离去的那些门亭卒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向樊千秋行礼并且问安。
“这几日天寒,尔等穿暖,莫要病了,多饮汤。”樊千秋笑着向他们回礼道。
“诺!”门亭卒们再回礼,心中微热。
“暂且回去吧。”樊千秋摆了摆手道。
“诺!”门亭卒们答完后,才回院去。
樊千秋看了看门前被清扫干净的官道,亦很感叹,他未想到这些门亭卒今日会早起,来给自己扫霄,自然有些动容。
心中叹过之后,他又转身看向身后的这一众属官,在后者开口之前,先向他们行礼,属官们亦连忙向樊千秋回了礼。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又雪大,尔等不必送了。”樊千秋笑嗬嗬说道。
“使君,让我等送至城外吧。”王温舒往前一步说道。
“罢了,县中政事繁忙,勿兴师动众,”樊千秋笑道。
“诺!”王温舒未在这虚礼过多争执,其馀的属官亦没有娇揉造作,樊千秋很满意。
“我等今日亦只是暂别,不日会再见,尔等要尽量守好荥阳的局面,明年大课之后,本官有新去处,会召尔等同去——”
“使君训诫,我等谨记。”龚遂带着一众属官再行礼。
“走啦!”樊千秋扔下了这两个字后,便潇洒地转身挥手走入风雪中,翻身上了马。
卫氏兄弟和霍去病亦向众属官行了礼,而后也走出了门檐,一个个骑上了各自的马。
再无旁的话,四人挥鞭,驭马向西门。
因风大雪急,问巷官道上不见到人影,四周安静寂聊,甚至听不见那鸡鸣犬吠之声。
只有极富有节奏的“哒哒哒”的马蹄声不停传入耳中,象极了寒风中的行军锣鼓点。
起初,心潮有些澎湃的樊千秋并没有发觉异样,但是行了片刻之后,他不禁皱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