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窦婴:今日见皇帝,何人是鸡,何人当猴?
大汉肇建之初,太尉的权势仅次于丞相,现在却已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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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亚夫之前,太尉一职空置了整整二十三年;在周亚夫之后,太尉一职又空置了十年,早已经被架空虚化到了极点。
若非七国之乱骤起,恐怕连周亚夫亦不会有机会出任太尉之职,
周亚夫惨死狱中后,唯一有幸出任过太尉的人,便是才死不久的田,而当时的丞相正是窦婴随后,窦婴失势了,田升任丞相,太尉再次空置,田实际上便同时兼任了太尉和丞相之职。
从那之后,太尉这一官职便又空缺了有七八年之久。
平日无战事的时候,继续由丞相或者御史大夫代理太尉的职责;若是恰好有战事,便由皇帝指定将军,具体排兵布阵。
半年之前,窦婴时隔数年再任丞相,自然也继承了已有的成制:奉旨处置着军务。
皇帝之所以要架空虚置太尉此官职,原因自然是对其有所忌惮。
丞相处置军务则不同,只不过是奉召“暂代”军务,随时会被另一道诏书剥去。
其实,何止是太尉呢?从先帝开始,丞相和御史大夫也越来越容易被皇帝罢官。
这在大汉肇建之初,是难以想象的:当时,当真是勋贵朝臣与皇帝共治天下啊。
如今,此一时,彼一时了。
想要回到当时,只是妄想。
“丞相,距离发兵的日子,还有一年有馀,如今便开始点校武库军械,未免太早了吧?”右长史任秩禄不解地问道。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啊,县官拿到了粮,还会再等上一年吗?”窦婴说道,“今日朝议,说不定便会下令发兵。”
“丞相英明,比我等看得长远许多,实乃朝堂之柱石,县官之肱股啊。”任秩禄由衷赞道,其馀几人亦跟着拍马道。
“时辰不早了,本官现在便要进宫,尔等好生地留守府中。”窦婴点了点头,便上了不远处的安车,几人行礼相送。
驭手轻喝一声,将安车驾出了侧门,在门外的官道上,隆重的丞相车仗已排好等侯多时了。
导车和从车足足有七辆,再加之护送的从骑和扈从,整个车仗足有百人之多,声势极浩大。
窦婴起得够早,这些驭手丶护骑丶扈从和鼓吹手起得更早,不少人的睫毛上都已结了冰霜。
安车缓缓驶入车仗后,便停住了,接着又有门下吏跑过去请示,询问窦婴,是否立刻出行。
窦婴掀开安车的车帘,斜眼看了看前方蓄势待发的导车和护骑,点了点头说道:“进宫。”
“诺!”门下里答完,立刻扯着嗓子下令,鼓吹车上的鼓吹手立刻吹奏起三公出行的雅乐,整个车仗便开始移动了。
窦婴无心再多看此景,便将车帘放了下来,又靠在软绵的垫子上,开始闭目养神。不多时,身下的安车亦动了起来。
这装饰奢华的车厢中,不仅燃着一个炭盆,还点着一炉香,又暖又香,与寒风彻骨的外面相比,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可是,身处其中的窦婴脸色并不好看,眉眼之间渐有忧色,刚才面对属官时的淡定和从容,被这忧色一点点盖过去。
人前,窦婴得要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样才能安定军心。如今在这狭小的车厢,只有他一人,自然不需要再遮掩窦婴此刻有忧虑,当然是因为他亦从陈须的手中拿了私费。
窦婴失势的几年,堂邑侯和长公主当然是从没有登门拜过,可他亦不怨恨,毕竟这是人之常情,换他亦会这么做的。
半年之前,窦婴被皇帝重新任为丞相,立刻便从门可罗雀变成了高朋满座,许多多年未来往的官员,亦碘着脸登门。
堂邑侯和馆陶公主倒是非常沉得住气,并没有追赶这风潮,这倒让窦婴高看了他们几眼。
他们虽然没有来,但是陈家的二郎君陈须却特意从荥阳赶回来了,执晚辈之礼登门拜访,而且给他送来了一份厚礼。
这厚礼是一辆车,一辆奢华至极的车,据说是知名工匠仿照昔日周勃所乘的安车雕饰的。
车身用的是上等的楠木,各处的铜器都鎏了金,车厢更有上等云锦丝绸做衬,细微处镶崁着玉石翡翠,漆工更一流。
放到市面上,起码能值个二三百万钱。
窦婴自己是列侯,可仍看得出这辆豪车的奢华,他本身又是一个爱车之人,陈须又未托请他办事,他便坦然收下了。
两个月之前,荥阳令空缺,长公主派人来疏通,想让他们的一亲信得此官。因为收了礼,窦婴便帮了忙,只是未果。
可虽然未果,窦婴终究安心了一些,至少不算是白白地拿了一份大礼:拿钱却不做事,窦婴不屑于如此。
他哪里知道,陈家那么快便倒台了,而这辆车,也就成了一个大纰漏。
窦婴刚才在属官面前一直说得坦然,但是内心深处,却始终喘喘不安。
原因也简单,那便是他实在看不清,如今的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官复原职半年多了,三五日便要与皇帝单独奏对,皇帝倒是和以前一样,对他很敬重,丝毫没有颐指气使的倔傲。
可是,窦婴也发现,皇帝似乎比几年前强硬了许多,虽没有“颐指气使”,却能通过各种法子,“逼”他做许多事。
窦婴觉得自己不象是“主宰”朝政的丞相,更象皇帝的属官:只需要去完成皇帝的所想,很难有其馀的抗拒和违逆。
就象这征讨匈奴之事,他便有异议,觉得操之过急,却不敢说,只得暗示属官慢慢地做:今日让属官们加紧办,是另有原因。
窦婴似隐隐地觉察到,丞相这官职,说不定也要步“太尉”的后尘,逐渐成为一个“虚置”的官职。
不仅如此,窦婴还发现皇帝的“杀意”很重,尤其是对待那死去的田,当真不留情面。
削去了他的爵位,抄了他的家,还找由头将他的几个亲族投入了诏狱,判了极重的刑罚,王太后更因为此事,害了一场大病。
皇帝时不时还会下诏戒斥老臣,言辞极其激烈,已逼得不少老臣辞官。
皇帝如今如此“严酷”,那会不会借“敖仓案”掀起整顿吏治的风潮?
若是以前,自己是老臣,又是丞相,哪怕收了一辆值几百万钱的安车,亦不会受到太多的牵连可是眼下的这局势,窦婴可不敢大意,更不敢说皇帝绝不会对他出手。
毕竟,皇帝若是真心想要整顿吏治,用他这“百官之首”来当那只鸡,效果定是最好不过的了。
二百七十四人,不可能统统被铲除,但一定有只鸡,杀给猴子看的鸡!
窦婴喘喘不安地想了许多,竟未发现安车已停下了,直到门下吏来到车前请报,他才发现到北阙了。
他先是拍了拍自己的大擎,接着又理了理用儒冠束在头上的稀疏白发,最后才收起忧虑,摆出威严。
把这些要紧的细节做好后,窦婴这才强装镇定地下了车,站在了未央宫北门前的北阙广场的石板上。
“我等问丞相安。”挤在车边的许多官员连忙过来问安,他们其实早到了,是特意过来等着问安的。
“诸公亦安。”窦婴很淡漠地笑着点头,又了腿脚,却并未说别的话,而是先朝四周环顾一圈。
最终视线停在了六七十步之外的丹上,丹是宫前和殿前的空地及阶梯,因为涂成丹红,而得名。
丹之上便是未央宫的北门,此刻紧闭,远远地看过去,守在门前的兵卫们只是些隐隐绰绰的黑点。
这些看不清面目的兵卫不只是守在门边,还笔直地站在数百级高的丹上,每隔三五步便会有一个。
而在丹下,则是那高达几十丈的双阙,它们就如同两个大号的兵卫,把守着北门,向北阙广场上投下两道大黑影。
不管你是何秩何职,走过这双阙之间时,定然能感受到一股说不清的威压:窦婴不知从中走过多少次,仍然会心悸。
时刻被双阙监视着的北阙广场横纵有二百步,四周又不许黔首豪猾建宅院,所以看起来平坦且开阔,甚至有些单调。
所有即将进宫面圣的官员都要在此落车等侯,车仗从骑亦要按制停在此处。
而北阙广场的四周亦有兵卒来回地巡视,却不是未央卫尉下的兵卫,而是听命于中尉的北军,
负责城内宫外的守御。
此刻,要参加今日朝议的官员已经到了七八成,他们在“呼呼”的寒风中,三五成群地围聚在一起,似在窃窃私语。
窦婴仅仅看了一眼,便在北阙广场的四周看到了御史大夫和太常卿等人的车仗。看来,昨夜,
许多人都没有睡好啊。
当窦婴环顾四周时,其车仗有条不紊地离开了,刚刚过来抢着问安的那些朝臣,立刻又往前凑了凑,围成了一个圈。
“丞相,今日这朝议恐怕恐怕凶多吉少啊。”新任御史中丞董挤到人前,愁眉苦脸说道,接着连连叹气。
前一任御史中丞聂万年是田的妻族,因为“构陷”樊千秋,被皇帝当场撞破,下了诏狱。两个月前,已被枭首了。
聂万年的来头不小,董自然也不简单,他的女儿嫁给了窦婴次子,算起来与窦婴是姻亲,否则也不敢挤过来搭话。
“董公,恐怕什么?”窦婴冷淡地说道。
“那“陈帐”恐怕会掀起波澜啊。”董尤豫片刻,仍然是直言道。
“正是,那陈须其心不轨,竟然罗织罪证,威胁百官,是想让天下大乱啊。”两千石的将作大匠孟欢跟着也抱怨道。
将作大匠掌管宫室丶陵墓和庙宇的营建,亦是一个肥差,陈氏兄弟手下有行商专营这土工之事,自然没少给他私费。
“还有那樊千秋,做事如此孟浪,是要与官场为敌啊。”大司农郑当时亦脚道,他是敖仓官的上官,只会贪更多。
郑当时这个“九卿”抱怨完之后,聚在周围的这些官员立刻便将矛头指向樊千秋,纷纷大骂他是“竖子”“狂徒”。
大放词的这些官员,和御史中丞董一样,品秩千石,是九卿或列卿的佐贰官,此刻对樊千秋那都是恨得牙痒痒。
当然,他们虽然面色凶狠,但是内心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都拿过陈家的钱,名字都记在那要命的“陈帐”上。
“诸公,慎言!”窦婴严肃地高声嗬斥一声,这些官员才有些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此处是北阙,说话当有些分寸和敬畏。”窦婴说完,朝高高耸立在不远处的双阙拱了拱手。
“丞相,我等只是心急啊,这太平年月,怎能让这区区一·陈帐”打破呢?”郑当时摊手道。
“县官圣明,自会秉公处置,是非曲直,自在其中。”窦婴不紧不慢地说着不痛不痒的官话。
“丞相你是百官之首,是我等的主心骨,还请丞相做主啊。”郑当时说完,朝双阙下看过去。
窦婴连同众人亦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接着就都看到了身形健硕丶满脸络腮胡的廷尉张汤,
张汤背着手,一人站在左侧那座阙楼下,所有人似乎都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无人胆敢去搭汕,
“丞相,昨夜“陈帐”送入宫后,县官便连夜在温室殿召见了廷尉—”郑当时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何意。
平日里,哪怕是极小的案件,张汤这些酷吏也恨不得要将其办成大案;如今,敖仓案是亘古末有的大案,自然更会大办特办。
在郑当时和董之流的眼中,张汤此刻就象一只饿了许久的的恶虎,正盘算着如何将他们都吞下,好把自己干的肚腹喂饱。
“郑公,廷尉掌刑罚,如今大案在眼前,县官召见张廷尉,应有之义。”窦婴重新起复不久,
身边这些人并称不上“心腹”。
“丞相啊,你怎还看不清?县官若不想严办,怎会不召你与韩公进宫?”郑当时这大司农地位也极高,才敢与窦婴如此说话。
窦婴听完,脸色渐渐黑了,仿佛被戳到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