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一这句角度刁钻到堪称离谱的提问，成功地，把刚刚还沉浸在“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的哲学思辨中的林逸，给瞬间拉回了现实。

“钱？”

林逸愣了一下。

然后，他那颗堪比超级计算机，此刻却因为信息量过载而濒临死机的大脑，下意识地，开始回忆。

那个“林逸”，那个在出租屋里猝死的、年轻的自己，他的银行卡里……还剩多少钱？

他想起来了。

那天，是月底。

房租刚刚交完。

为了庆祝自己终于写完了《斗破苍穹》的第一个百万字，他“奢侈”地，给自己点了一份二十块钱的外卖，猪脚饭，双拼。

所以……

“好像……”林逸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还剩……三十六块五毛。”

“噗嗤！”

林一一第一个没绷住，笑了出来。

就连一向温柔端庄的夏晚晴，都忍俊不禁，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具体，太有画面感了。

具体到，她们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年轻的林逸，在付完房租和外卖费后，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个可怜巴巴的余额，一边叹着气，一边憧憬着稿费发下来后要去吃顿大餐的模样。

“才三十六块五毛啊……”林一一的小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爸，你也太……太惨了吧！”

“惨什么惨！”林逸老脸一红，嘴硬道，“那叫……那叫梦想家的贫穷！你们懂什么！”

这番插科打诨，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三人心头的那片名为“命运”的阴霾。

是啊。

管他什么“替换”，什么“安排”。

至少，现在的他，不用再为了一份双拼猪脚饭而犹豫不决了。

他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两件宝物。

这就够了。

林逸的心，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牵着妻女的手，脚步坚定地，走进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走向了那栋承载着他所有记忆的……红砖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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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路，38号，2栋。

当林逸站在这栋楼的楼道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就是这里。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扇老旧的绿色铁门。

冰凉的，带着铁锈的触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这扇门上，哪一块的油漆掉得最厉害，哪一个地方，被小时候的他用石头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逸”字。

他找到了。

在门锁下方，那个小小的，几乎已经看不清的划痕。

“走吧。”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仿佛等待了他四十年的铁门。

楼道里，光线很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各家饭菜香味和老房子特有的、陈旧的味道。

声控灯，似乎坏了。

林逸下意识地，跺了跺脚。

没有反应。

他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这个灯，从他上初中起，就时好时坏。

他拉着夏晚晴和林一一，凭借着记忆，摸索着，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水泥的、边角已经磨损得有些光滑的楼梯。

一步。

两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自己的心跳上。

咚，咚，咚。

四十年，八十多级台阶。

他终于，走到了四楼。

走到了那扇，他曾在梦里，推开过无数次的，401室的门前。

那是一扇暗红色的木门，门上的油漆，已经有些剥落。门框上，还贴着一张已经褪色了的、印着“福”字的红色剪纸。

林逸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他的手，在发抖。

夏晚晴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她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大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用力地，握了握。

林一一也仰着小脸，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林逸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他不再犹豫。

他抬起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地，按下了那枚，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门铃按钮。

“叮咚——”

一声清脆，却又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突兀地响起。

林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听到，门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然后，是锁芯转动的，“咔哒”一声。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苍老的、布满了皱纹，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正是刚才，那个提着菜篮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老太太。

“你们……找谁？”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一丝警惕。她的眼睛，浑浊而又茫然地，打量着门外这三个陌生的、衣着光鲜的“客人”。

当她的目光，落在林逸脸上时，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但那丝波澜，很快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困惑。

这个男人……

长得……长得好像……

林逸看着母亲那张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脸，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喊一声“妈”。

可这两个字，却重若千钧，死死地压在他的舌头上。

他不能喊。

他知道，他一旦喊出口，对于眼前这个，早已接受了儿子离世的老人来说，该是何等巨大的一种……惊吓和残忍。

就在气氛凝固到快要结冰时，站在林逸身后的夏晚晴，向前迈了半步。

她脸上，带着最温柔，最得体的微笑，用一种无比轻柔的、不会惊扰到任何人的声音，开口说道：

“阿姨，您好。”

“我们……我们是林逸的朋友。”

“林逸？”

当这个名字，从夏晚晴口中说出时，老太太那苍老的身体，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林逸，那眼神，不再是困惑，而是……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是四十年来，从未熄灭过的一丝……幻想！

“你……你们……”她的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是从国外回来的。”夏晚晴的笑容，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们这次回来，是受林逸所托，特地……特地来看看您和叔叔。”

“他……他托你们？”老太太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迷茫，“他……他不是……”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那个“死”字，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说出口。

林逸看着母亲那痛苦而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他的心，像是被一把刀，狠狠地剜着。

他知道，他不能再沉默了。

他向前，也迈了半步。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张被岁月刻满了沧桑的脸。

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泪，带着无尽的思念，和一种……终于回家的释然。

他没有喊“妈”。

他只是用一种，只有他们母子俩，才能听懂的，带着点撒娇，带着点委屈的语气，轻声地，用最标准的家乡话，说出了那句，被女儿一语成谶的……开场白。

“阿姨。”

他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我饿了。”

老太太，彻底呆住了。

她的身体，僵在了原地，如同一座石化的雕像。

她浑浊的眼睛里，那潭早已干涸的死水，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漾起了滔天的波澜。

这个声音……

这个语气……

这个……只有她儿子，在她面前，才会露出的、小孩子般的表情……

四十年来，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场景，在这一刻，与眼前的现实，轰然重叠！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向林逸的脸。

仿佛，是想触摸一下，眼前这个，到底是真实，还是……又一个，让她心碎的幻影。

林逸没有躲。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主动地，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那双粗糙的、冰凉的、布满了老年斑的手，终于，轻轻地，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温暖的，真实的触感。

老太太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积攒了四十年的悲伤、思念和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儿……我的儿啊……”

她一把，死死地抱住了林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逸也紧紧地，紧紧地，回抱着这个他思念了四十年的、温暖的身体，任由眼泪，打湿母亲那早已花白的头发。

他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迟到了四十年的话。

“爸，妈。”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