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娘子该就寝了(二更)
夜色渐深,墨府内的喧嚣渐渐平息。
修山墨家的管事已引着沉天与墨清璃来到锦秋园,那园门悬着鎏金匾额,字是千年前弘治朝大家手笔,笔力浑厚,透看千年世家的沉淀。
往里走,青石铺路,两侧植看老桂与修竹,晚风穿叶而过,声如絮语。
管事给他们安排的上房“听松堂’更是规制阔绰,陈设华美,“门内云锦地毯厚得踩不出声响,里间卧房的拔步床挂着水绿烟霞纹纱帐,梳妆台上都是嵌螺钿的妆盒,墙角铜炉燃着安神檀香,连窗纸都是特制的云母笺,朦胧月色透进来,更添数分雅致。
“姑爷放心,您魔下部曲随从皆已安置于园侧厢房,那边虽不如上房奢华,却也窗明几净,且有热食热汤供奉,姑爷家带来的一应牲畜,也有最上等的首草料。”
“二位主子且安心住下,所需之物只管吩咐,小的就在院外候着。”
管事躬身退下时,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沉天扫了眼屋内陈设,笑着对墨清璃道:“你们家倒也周到。”
墨清璃轻点颌首,神色却有些异样。
她自从嫁出去之后,还是第一次在娘家享受上房待遇。
只是墨家这番安排,却触怒了另一人。
当墨家五小姐墨清菡被下人引至锦秋园东侧院的一间厢房时,顿时柳眉倒竖,“谁让你们把听松堂腾给别人??我与文耀一直都是住这间!”
她生得明艳,眉眼锋利如画,只是此刻凤目圆睁,俏丽的脸上泛满红晕,玉指重重拍在房里的梨花木案上:“那沉天算什么?一个阉宦之家的子弟,也配住锦秋园正房?竟让我家文耀去住这边的东厢?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位引路的管事垂首躬身,冷汗岑岑,却不敢辩解,只连声道:“五小姐息怒,这是大老爷亲自吩咐下来的一—”
“父亲老糊涂了不成!”墨清菡更是气急,一挥袖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
她身后的夫君,五姑爷郑文耀,却是默然无语,静静地立在窗前。
郑文耀年约三十,身着靛蓝儒衫,面容清俊,气质温文尔雅,带着几分书卷气。
此时他正将目光从发怒的妻子身上移开,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个方才宴席上清冷绝丽丶光华夺目的身影一一墨清璃。
当初他亦曾鼓起勇气,向墨家求娶行七的墨清璃。
郑文耀虽明知自己出身青州郑氏,门第远不及墨家显赫,希望缈茫,却仍是抱着倾慕之心,万一之念,诚心求娶。
后来得知墨清璃嫁予沉隆,他帐然若失,为墨清璃感到不值。
沉家以一介寒门,阉宦之家,怎配得上墨清璃?
后来郑文耀与沉隆见了几面,那位温文儒雅,童子功修为日渐精深,未来必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杰。
再后来,惊闻沉隆死讯,墨清璃竟又转嫁其弟沉天,他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觉得那沉天不过是个倚仗伯父权势的纨,怎堪匹配明珠?
他心中既是失望,又有些不解,更觉愤怒,可今日一见,那沉天英姿勃发,气度沉凝,修为竟已至《九阳天御》七品境,更难得的是,面对满堂贵胄,竟能不卑不亢,从容自若。
而墨清璃一一她已炼成了“天铸神工”,周身气息渊深,那份清冷贵气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光彩,较之昔日,更加夺目。
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回目光,对仍在发脾气的妻子轻声道:“清菡,既是岳父大人安排,必有深意,东侧院亦十分清雅,何必为此动气?”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看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
墨清菡正在气头上,见丈夫不仅不帮自己,反而息事宁人,更是火冒三丈,当即就瞪着眼珠,往她丈夫看了过去。
“我爹能有什么深意?这分明是小瞧了你,你还让我不动气?”
而此时在听松堂,红烛高烧,暖意融融。
精致的房间里只剩下沉天与墨清璃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味与尴尬,墨清璃站在梳妆台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边缘。
她侧对着沉天,脸颊发烫。
沉天看她耳垂被烛光映得晶莹剔透,娇嫩的脸上一片绯红,一副娇羞无措的模样,嘴角不由微微一勾。
他清了清嗓子,语声温和:“娘子,时辰不早,该就寝了。”
说看,他便作势要走向烛台。
墨清璃眼见他要吹灭烛火,心中顿时一慌,下意识地急声道:“等等!”
她感觉那跳跃的火焰,就是她最后的屏障。
眼前的少年,不但比她小了三岁,还是她以前的小叔子。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随后是一位侍女的躬敬语声:“七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墨清璃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应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她转向沉天,带着几分恳求:“夫君,母亲相召,我一—”
沉天看出她的窘迫,心里只觉好笑,面上却是毫无异色,一派温和体贴:“无妨,你与岳母大人已一年未见,定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快去吧,莫让岳母久等。”
墨清璃重重‘嗯”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房门,全无平日清冷自持的模样。
沉天摇头失笑,独自坐回床榻上。
他盘膝坐好,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直接拔开塞子,将里面整整十颗龙眼大小丶隐现云纹的‘三炼凝真丹”尽数倒入喉中,随即意守丹田,开始修行。
丹药入口即化,磅礴精纯的药力瞬间化开,如同洪流般涌入四肢百骸。
沉天运转《九阳天御》,引导着这股强大的药力冲击着关隘,淬炼罡元。
此处不比沉家堡,没有废丹供他提炼,但用三炼凝真丹也是一样。
三炼凝真丹提供的药力更加精炼纯粹,不但修行速度与三十六筐废丹不相上下,且丹毒沉积更少。
只是这三炼凝真丹的材料太过珍贵,一颗便要五百两银子,二十颗便是一万两雪花银这消耗实在太大了,即便以沉家如今日渐丰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他这般日日鲸吞海吸。
更湟论如今沉家能炼制‘三炼凝真丹’的,仅有宋语琴一人,她纵然拼尽全力,日夜不休,也远远跟不上他这般恐怖的消耗速度。
且沉天已感知到,凝真丹的药效已在下降。
尤其是积蓄真元方面,效果已经只剩最初的九成半。
如果这丹能一直使用就好了,日后沉家基业更大,收入更多,他完全可以用钱堆,靠着凝真丹直入五品四品。
另一边,墨清璃随着侍女来到母亲舒楚妍的房中。
舒楚妍早已屏退左右,一见女儿进来,立刻起身迎上。
墨清璃正欲依礼下拜,却被母亲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的璃儿一一”舒楚妍的声音带着一丝硬咽,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背脊,“可算见着你了,让娘好好看看你,这一年多,在泰天那边一切可好?沉天待你可好?”
她细细端详着女儿,眼中满是慈爱与关切,“看你气息沉凝,修为大进,娘就放心多了。”
墨清璃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仿佛又回到未出阁时的时光,顿时鼻尖微酸,眼框瞬间就红了。
她随即收敛住情绪,轻声道:“女儿一切都好,劳母亲挂心。”
舒楚妍拉着女儿的手坐下,仔细端详了她的面色,这才关切地切入正题:“璃儿,你数月前来的那封信,说要与一一与天儿合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一直像块石头压在她心里。
女儿年前才因家族缘故,同意嫁给沉天兼桃长房,怎的不到半年,竟就要合离?
墨清璃闻言眸光微微一黯,当初她之所以要求合离,是因她已查知,竟是沉天将护心血镯献祭,将她出卖给了啖世主!
这不仅导致沉隆死后亡魂受扰,无法安眠于九泉之下,更险些让她自己彻底沉沦魔道,万劫不复。
那时她心灰意冷,恨意滔天,几乎想要拔剑与沉天同归于尽。
可她一来念着昔日沉天对她的好,不忍下手;二来冷静之后,不想为父母招灾惹祸。
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沉天已将幽冥坊前后诸事和盘托出,他本人是被一位四品阴妃蛊惑蒙骗,虽设局将之反杀,却轻忽了血祭的种种恶果,也不知那护心血镯里有她的精血。
在她深陷绝境,即将被魔染吞噬时,也是沉天不顾安危,强行将她从深渊边缘拉扯了回来。
她不想母亲知道她几乎陷入魔道,被啖世主染化,微微摇头,语无波动:“当时是我与沉天之间有一点误会,我一时气急才提了合离,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母亲勿需担心。”
墨清璃说话时心里却有根刺,隐隐作痛。
她为墨家付出良多,可当她深陷困境,最需要娘家支持与信任时,收到的却只是一封冰冷的回信,勒令她谨守妇道,不得妄动。
舒楚妍闻言神色明显一松,轻拍胸口道:“原来竟是误会!那幸亏是没答应你。”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与你父亲当时是同意了的,我们想着家里再怎么艰难,也不能让你在沉家受委屈,是族中的诸位长老,他们得知沉公公已重得圣眷,转任御马监提督太监,权势更胜往昔,坚决不允此事,怕得罪了沉公公。”
舒楚妍随即关切的问:“那么沉天为人怎样?待你如何?”
她仔细看着墨清璃的神色,生怕女儿受了委屈却不肯明言。
墨清璃望向锦秋园的方向,目光微凝,随即轻声道:“沉天他~他很好,虽年纪尚轻,却智略不凡,为人坚韧不拔,处事沉稳果决,待人接物时自有章法,御下也能宽严相济,恩威并施,更擅于经营积聚,至于他待我一—”
她顿了顿,想到了那日幻境中,沉天扛着啖世主的威压,如擎天巨柱般屹立的身影,眸中透出几分暖意:“他待我也是极好的,凡我所请,只要不碍正事,大多都会应允,修炼所需资源,更是从未短缺。”
这是现在的沉天,沉稳丶可靠,已渐有家主风范。
可其实以前的沉天也很不错,虽然为人蛮横跋扈,名声不佳,时常惹是生非,但墨清璃与他接触下来,却知他本性不坏,骨子里藏着一份赤诚仗义,只是年少气盛,受不了泰天府那些世家门阀轻视,又被家中娇纵,才显得行事乖张。
否则年初即便族中再怎么恳求,她也绝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
舒楚妍看墨清璃的眼神,就彻底放下了心。
她抬手轻抚着女儿细腻的脸颊,眼中满是怜爱与愧疚:“我的心肝,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她深知这个女儿为家族牺牲了多少。
昔日她公公墨剑尘因故触怒神明,被迫致仕,官脉断绝,之后墨家几十年都无人能任三品以上实权官职,家势日渐衰落。
七年前,墨家因牵涉一桩大案,不得不求助沉八达帮助转寰脱罪,而沉八达的条件,便是要墨家长房之女。
当时她的五女清菡丶六女清芷又哭又闹,甚至以死相逼,坚决不肯跳入沉家那‘火坑最终竟是这个平日里最为清冷沉默,也最被她夫君与公公看重疼爱的七女清璃,担起了这份责任,嫁入了阉党出身的泰天沉家。
舒楚妍对此也无可奈何,因她的公公得罪神明,在族中声望大损,而家中诸房与诸长老对长房的压力也日甚一日。
墨清璃感受着母亲掌心的温暖,再次摇头:“母亲,不必如此说,这都是女儿自己的选择。”
她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青年沉隆登门求见祖父的那一天。
她在廊下与沉隆偶遇,见他身姿挺拔,目光清正瑞智,言谈举止皆沉稳之至,于是停步与沉隆简短交谈。
当时他手持一卷《炼器要诀》,眉宇间满是英气,且谈吐不凡,语音则如春日之风,温和清爽。
让墨清璃惊讶的是,沉隆对各种灵材的特性了如指掌,说起符文排布时,眼神明亮得象藏着星辰。
正是那惊鸿一警和简短逼谈,让她看出了沉隆的非同寻常,看到了二人志趣相投,也看到了沉隆的光明未来,所以才最终点头,在两个姐姐坚拒后同意下嫁。
思及此,墨清璃心中一阵哀伤。
如果沉隆能活到现在,以他的才干与心性,必定前程无量,可惜天妒英才,世事弄人她随即敛起翻涌的思绪,神色一凝:“母亲,我想知道祖父的身体,近来究竟如何?”
近弗年来,青丶扬二州地界已有零星传闻,说祖父墨剑尘寿元将尽。
外人对此将信将疑,墨清璃却知这传闻很可能是的。
她更知道,祖父早在三十年前就该油尽灯枯了。
祖父早年痴迷于炼器,在修行上不甚用心,为求修为快速精进,大量使用丹药,从而在体内积累了极其可怕的丹毒与器毒。
三十年前他被迫致谣,断绝官脉,就再无力将之镇压,导致身体飞速垮塌。
祖父之所以能撑到今日,切赖昔日从‘丹邪”沉傲那里秘密求取的延寿灵丹。
可如今,丹邪沉傲已被朝廷围杀陨落-
丞以妍闻言苦笑道:“约三个月前,你祖父曾有一次在我面前提及,也就只能再撑几年了。”
她说话时看了一眼窗外,旋即运转罡气,悄然布下一层隔音屏障,这才极小声道:“这次他特意邀请兰石先生前来,其实是为参研丹邪沉傲陨落前留下的三张丹方。
沉傲在陨落前弗年,似有预感,在你祖父照例向他预定丹药时,将这三张丹方逼给了他,言道若未来有不测之事发生,这三张丹方或许能助他再多支撑一段时日,短暂压制体内器毒。
只是这三张丹方及其映射的丹诀都极其深奥晦涩,你祖父久病成医,自学丹道,造诣已堪堪摸到大炼丹师的门坎,可他屡次依方尝试,都无法成丹,他想着兰石先生毕竟是沉傲的启蒙恩师,或许能帮他参研出其中的奥义。”
墨清璃眼神不由黯然,透出了几分伤感与无奈。
她既为祖父的身体状席感到悲痛不舍,也为墨家即将面临的巨大危机而略觉忧心。
修山墨家虽贵为二品门阀,然而如今切族上下,瓷正的定海神针,又有祖父墨剑尘这一位瓷正的二品上阶!
她的父亲墨乐辰虽也有二品功境,却是借助诸多外力和资源堆砌而成的‘伪二品”,实力也就亍寻常三品强一些,亍之正的二品仍有云泥之别。
一旦祖父仙逝,修山墨家不仅将失去最大的依靠,实力大损,日后也很难守住家中掌握的诸多灵脉和产业。
辉煌宁馀年的修山墨家,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恶浪。
墨清璃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且因年来诸事对墨家生出了疏离之意,可她知道墨家的兴衰荣辱,仍与她息息相关。
比如她的父母,墨清璃就不可能放着不管。
且祖父对她的很好,在她孩提时代,祖父几乎是手柄手的教她武道筑基与炼器。
此时丞以妍又好奇的问:“清璃,你那天铸神工的材亥是世来的?我们墨家一直在高价收购赤炼火髓晶,可这三年来一无所得。”
墨清璃闻言,神色又有些异样。
赤炼火髓晶?他们沉家还有六块可用于锻造天铸神工的赤炼火髓晶墨清璃正欲答话,就见她的父亲,墨家家主墨乐辰满脸疲惫的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