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被褥混合的滞闷气味。
阎埠贵躺在靠窗的铁架病床上,嘴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呻吟。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端着几分文化人矜持的脸,此刻裹满了渗着淡黄药渍的纱布,象个被虫蛀过的蚕茧。
右手背插着针头,连着吊瓶架子上的盐水瓶,液体缓慢地、一滴滴落下。
他这看着吓人其实多是皮肉之苦,最遭罪的,莫过于左边鼻孔,打架时不知怎么被指甲狠狠剐过,生生给“扣劈了叉”,火辣辣地疼。
连带着呼吸都带着丝丝拉拉的抽气声。其次是脸上那几道纵横交错的抓痕,深的地方皮肉翻卷,在纱布边缘若隐若现。
六十年代初的医疗条件简陋,破相几乎成了定局,双眼更是肿得只剩两条细缝,他得费老大的劲儿,才能勉强看清坐在床边的三大妈模糊的轮廓。
自打从昏迷中醒转,阎埠贵心里就堵着一团乱麻,一半是后怕,半夜里父子相残那股子邪乎劲儿还在骨头缝里钻,另一半是火烧火燎的屈辱。
他阎埠贵,堂堂人民教师,四合院里受人敬重的三大爷,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以后还怎么站在讲台上?
怎么在街坊四邻面前抬起头?光是想想,那点残存的精气神儿就象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
三大妈絮絮叨叨地解释了半天昨晚的惨状,阎埠贵越听心里越凉,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艰难地嚅动被纱布绷得紧紧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完整话。
“老婆子,我总感觉老小说的传染可能是真的,凡是得罪过黄卫国的都出了事。”
三大妈本来见他能开口说话,悬着的心刚放下一点又是一紧,她最怕老阎这好面子的性子,被这事儿憋屈出心病来。
可“传染”这两个字眼一钻进耳朵,她浑身又是一个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左右瞄了瞄空荡荡的病房门口,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徨恐:
“传不传染的咱不懂那个,可撞了邪,沾了脏东西,那是一准儿跑不了!不然好端端儿的爷俩,深更半夜能跟中了邪似的往死里掐?”
三大妈想起昨晚的混乱,声音都有些发颤。
接着说道:“还有更邪门儿的,我还没顾上跟你说。后院的聋老太太,昨儿晚上也出事儿了!”
“就刚才我出去打水,碰上一大妈,她说老太太也是才醒过来没多久。”
纱布裹着的脸看不出神情,但阎埠贵竭力撑开的那两条肿胀的眼缝里,瞳孔猛地一缩,透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倒抽一口凉气,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嘶”地呻吟出声。
好半晌那阵剧痛才稍稍平息,他喘着粗气,嘶哑地问:“老……老太太?她……她出啥事了?”
三大妈又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确认无人。
才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说:“就在你们爷俩闹腾完没多久,后院就炸了锅!”
“聋老太太不知咋地,跟疯魔了似的从屋里冲出来,那跑得……我的老天爷!两只小脚捣腾得飞快。”
“后头俩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愣是没追上,绕着咱们院儿跑了出去,后来不知怎么又冲回前院晕死过去。”
“人倒是没大事,就是那双小脚,怕是要遭大罪了,一大妈说,没个半年怕是下不了地……”
阎埠贵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结果又被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斗。
“老婆子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跟老小之前说的一样?但凡跟卫国那小子不对付,得罪过他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都遭了秧了?”
三大妈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象是被点醒了什么,她掰着手指数起来,越数脸色越白。
“贾张氏,傻柱、易中海都进去了,棒梗,聋老太太,再加之咱们家……这……这……”
她惊恐地望向阎埠贵裹着纱布的头。“老头子,这哪是传染啊,这简直是阎王爷点名啊!”
“难不成真是卫国他爹在下面显灵了?要说卫国那孩子干的他有那么大能耐?”
阎埠贵想到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现在全院都知道了我们家的丑事,我这脸算是彻底丢尽了,以后让我还怎么站在讲台上怎么面对学生?”
阎埠贵顿了顿做出了决定,“等伤好回去后让老小出去住吧,他自己租个房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也该自食其力了。”
“咱们大院尊老爱幼的门风,不能在我这儿给破了……”
三大妈张了张嘴,看着阎埠贵那凄惨的模样和决绝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眼神里满是茫然和忧虑。
她心里乱糟糟的,老头子这决定,究竟是怕儿子再“传染”什么,还是纯粹为了那点残存的面子?她不敢深想。
……
上午的阳光通过玻璃窗,在擦得锃亮的木质柜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中飘散着肥皂、点心和煤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江爱云一边整理着货架上的布匹,一边忍不住凑近正在低头记帐的黄卫国,声音压得小小的,带着点少女的忐忑。
“卫国哥,我昨晚回去心里头老是不踏实,总觉得左眼皮一个劲儿地跳,你说这是咋回事儿啊?”
黄卫国心中微微一跳,少女的体香直入心扉,这是江爱云第三次有意无意的找他说话了。
哎,该死的这张脸。
黄卫国停下笔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小江啊,“这话啊咱俩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罢了,老话儿不是讲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你这左眼皮跳,兴许是有什么好事儿要上门呢?”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语气一转带着点提醒的意味:“不过这都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没什么科学道理,现在新社会了讲究破除迷信。”
“在外头这话可千万不能瞎说,知道吗?”
江爱云听着“好事儿”两个字,目光落在黄卫国那平静温和的脸上,心里瞬间被一股莫名的甜意冲淡了。
她脸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赶紧低下头,假装用力地抚平布匹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小声应了句:“恩……我知道了,卫国哥。”
柜台玻璃的反光里,
映出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