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吗,我在仕兰中学念书那会儿也是一个人住的呢。”路明非笑笑。
夏弥抬起头,沉静的眸子象是被点亮了,又象冬日结冰的湖面被投入一枚小石子、瞬间漾开一圈圈清亮的笑意,带着点小小的惊讶。
阳光通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投下方方正正的光斑,那支细杆圆珠笔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着,纤细的手指映着微光,透着玉石般的温润。
“记得记得,师兄你还吃了我好大一份牛腩面呢。”夏弥托着腮,乌黑的发丝从鬓角垂落几缕,侧脸轮廓在光影里格外清淅。
路明非点点头:“我们这些人,血统越优秀血之哀就越是严重————”他尤豫片刻,把自己手里那份讨论题推到桌子中间:“一起看看?”
“好呀!”夏弥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身体稍稍前倾,细长的手指划过纸上的题目。
“不过师兄你现在是本科部的学生吧?作为屠龙英雄说不定校董会还会有其他的职务上的奖励————”夏弥微微蹙眉,“我这样真的不算作弊么?”
“又怎么样,反正规则在我手里。”路明非耸耸肩。
他恍惚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有点儿陌生。
“啊,这个关于诺顿馆历史用途,”夏弥指着其中一行,“我记得修订前的限制条款特别多,后来似乎放宽了。”
路明非微微一怔。
诺顿馆的历史条例修订这种事情————作为学生会主席确实并没有怎么关注过。不过他看着女孩笃定的眼神,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默默点头:“恩,修订是前年的事,好象是放宽了课外小组和社团的申请门坎。”
毕竟是类似“卡塞尔学院:一段校史”这种无关紧要的知识点,不知道的话就点头装作自己知道好了。
“师兄也知道,真厉害!”夏弥用力点头,额前几缕碎发跟着颤动,眼睛亮晶晶的,“这样合理多了嘛!”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谈论食堂里某个窗口饭菜的咸淡。
她又指向下一题,“还有这个,学生会独立审计制度的时间点————”
“这个我真知道。”路明非满脸严肃。
“什么嘛,原来刚才那道题是蒙的啊。”夏弥嘟嘟嘴。
路明非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接下来的讨论相当顺利,夏弥对卡塞尔学院的一切似乎都了如指掌,不仅仅是那些写在纸面上的规则,她甚至知道哪个教授偏爱哪一类的参考书目,知道图书馆顶楼某个朝向的自习室在下午两点光线最好,还知道狮心会最近一次内部小规模摩擦是由一条论坛匿名帖引发的。
这妹子不愧龙王之名,虽然顶着一副呆萌软妹的壳子,可大概一直把学院当做复生归来的头号大敌对待,提前做了不少功课,其中也有不少情报应该是来自于守夜人论坛。
见解清淅、准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于“本地通”的熟稔。
每当路明非提出一点补充或修正时,她立刻就能接住,眼神里的光彩更盛一层。
夏弥对狮心会和学生会很感兴趣,为此路明非不得不在新的a4纸上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来解释狮心会和学生会的协作结构,一边画一边讲解,指尖点在纸面上,倒是有点儿找回当年刚从尼伯龙根计划集训地点离开回到学生会时的干劲。
小龙女和路明非说话的时候很有些眉飞色舞,洋溢着青春和生命力的脸颊光影几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若有若无的视线向着这个方向交汇,路明非抬头,那些视线立刻收回。
他心底的某个疑问就越发深重,象在泥土里疯狂生长的藤蔓,无声地缠紧了。
为什么————
这样的夏弥,聪慧、漂亮、活泼开朗,谈起卡塞尔如数家珍,眼中闪铄的光芒足以照亮一整个下午的时光————
为什么偏偏象一颗投入沸水中的油滴,始终无法与这片喧闹的集体真正相融?
她明明有吸引所有人的特质,为何周围的人却只敢远观而连主动分在一组都成了一种默契的禁忌?那份巨大的孤寂感究竟源于何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看似专心讨论、眼角馀光却时不时飘向这里的其他学生,又落回面前这个全身心投入、仿佛正在享受某种珍贵独处时光的女孩身上。
冰与火般的巨大反差让路明非感觉象陷在一片混沌的泥淖里,困惑无声地蔓延开来。
他微微蹙了下眉,终究还是将这个话题咽了回去,只是更认真地倾听着夏弥那些充满生气的讲述,配合着在纸上写下讨论要点。
她的笑容很真实,看不出任何强撑的意味。
讨论结束的铃声敲响不久,伊娃就站到了讲台上。
她面前铺开一叠刚交上的分组作业。
“第三组和第七组的讨论总结写得很有意思,”伊娃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笑意,目光扫过教室里几张迅速扬起期待的脸,“不过嘛————”
劳恩斯教授话锋一转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要论思路最清淅、细节最扎实、观点也最具有落地实操性的,”她停顿了一下,视线精准地投向窗边的角落,“还是夏弥同学和明非师兄的分组哦。”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象一阵敷衍的风刮过教室。
伊娃不以为意,笑着把那张纸展示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淅,旁边的空白处还细心画了几个简明扼要的标识和小箭头。
“满分,名副其实!”她宣布道。
分数落定。路明非不动声色,眼角的馀光却如同精密雷达般扫过整间教室。
前排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在掌声停歇后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是那种带着点不服气的、瞬间收敛的表情;隔着一个过道几个原本凑在一起说话的女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其中一个抿了抿唇;后排有个莫西干发型很有点非主流的男生脸上的不屑和不满都几乎满溢出来。
这些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忿动作和情绪泄露在路明非血统觉醒后愈发敏锐的感官里,纤毫毕现,如同平静水面漂浮的落叶般清淅。
他本能地侧头去看夏弥的反应。
女孩安静地坐在那里,肩背挺直。
刚才宣布满分时她脸上那层被强光点亮般的欢欣此刻依旧没有褪去,嘴角扬起,眉梢眼角都舒展,阳光落进她明亮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清泉的星辰,盛满了干净纯粹的金色微光。
这女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潜藏在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的不平与忌惮。
路明非觉得心头那根疑惑的弦绷得更紧了。
她是真的没察觉到,还是刻意忽略?或者在她看来这些暗涌的情绪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耶梦加得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吧?孤独的时候也会蜷缩起来把自己抱紧、夜里也会害怕————
上午的晨会很快结束了。
深秋上午的阳光带着点清透的寒意穿透稀薄的云层酒下,将校门口几棵高大的枫树映照得一片绚烂。
叶片已经呈现出或橘红、或赭石、或深金黄的斑烂色彩,随着风过枝头,便会打着旋悠悠飘落几片落在青灰色的石砖路面上。
夏弥背着简单的帆布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师兄师兄,我们抄近道,”她回头对路明非招手,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
路明非跟着她踏上了铺满落叶的小径,踩上去是那种干脆又带着点柔软的“沙沙”声。
公园很小显得很安静,只有三两个晨练归来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过。
夏弥似乎对这里很熟,带着他三拐两拐果然从另一头的小铁门穿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略显陈旧的巷子,临街是一排老式的六层红砖居民楼,楼房的外墙斑驳露出里面红砖的本色,有些墙皮已经大片剥落。
一些住户在阳台外搭建了参差不齐的铁栏花架,此刻大多空荡荡的,只有一两盆耐寒的绿萝蔫蔫地垂挂下来,小巷的空气里弥漫着老城区的烟火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楼房特有的尘土味,还有临街小饭馆飘来的油烟气。
夏弥在其中一栋楼下停住,楼门是深绿色的旧铁门,油漆剥落得厉害,她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推开了门。
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木制品腐朽的味道,墙壁灰扑扑的,楼道拐角堆着几辆蒙尘的旧自行车和一些杂物。
“在二楼。”夏弥一边上楼梯一边说,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淅。
201室门口很干净。她再次拿出钥匙打开门。
“等等师兄。”夏弥忽然一脸严肃扭过头来。
路明非站住,疑惑。
“和漂亮妹子一起回家是什么感受?”夏弥满脸认真。
“怎么说呢————希望妹子的厨艺和她的脸蛋一样漂亮。”路明非说。
夏弥哼哼:“师兄你真讨厌。”
她侧身让开门口。
公寓不大,一室一厅,客厅很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过分规矩了。
米色的窗帘半拢着,透进外面清冷的光线,一张双人沙发靠墙摆放,罩着一层干净的白色防尘布。沙发前是一个小小的圆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空着的细颈玻璃花瓶,瓶口对着空气。对着沙发的矮柜上放着一台体积颇小的液晶电视。
除此之外,客厅里几乎没有任何多馀的物品,地上铺着深棕色的复合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唯一显得有些生气的角落是窗台。
那里并排放着几个巴掌大的小陶盆,里面种着绿萝、仙人球和一盆长着细密小绿叶的多肉,叶片肥厚圆润,在冷光下显得分外健康,似乎受到了精心的照料。
厨房就在客厅旁边,用一道玻璃移门隔着。能看见里面是更狭小的空间,但灶台、橱柜都明亮干净。
路明非脱了鞋子,换上夏弥递过来的一双明显是男款、尺码偏大的塑料拖鞋。他站在门口,环顾着这间方寸之地。
太干净了,也太空旷了。空旷得不象一个住人的地方,更象是一个随时准备接待访客的样板间。那些角落里的盆栽,窗边空荡荡的花瓶,茶几上的无物,乃至脚下反着光的冰冷地板,都在无声地强调着一种刻意的、用以掩盖什么的孤寂。
窗外偶尔飘过的、属于城市的遥远声音,被薄薄的墙壁过滤后反而将这方寸空间的寂静衬得愈发深浓,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一种冰凉的情绪悄然包裹了他。
“知道你住哪儿了,我现在去接小唐同志,”路明非看着厨房里正在翻冰箱的夏弥的背影说,“你不用出门,我过去就行。”
“不用师兄!”夏弥从冰箱旁边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两个西红柿和一小把青菜,脸上笑嘻嘻,“他都来过这里咯,能找着路,我给他发过消息了,你不用担心他————冰箱里有虾仁,帮我一起做饭咯,虾仁昨天刚买的,很新鲜呢。”
不等路明非回答她已经动作麻利地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白淅的手腕,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冲洗西红柿了。
路明非放下手机也跟了进去。
狭小的厨房因为两个人的存在立刻显得拥挤起来,水槽上方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带着凉意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夏弥把洗好的西红柿放在砧板上,踮起脚从高处的橱柜里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碗递给路明非:“帮我把青菜洗一下掰开。”
路明非依言接过,站在她旁边忙碌起来,洗菜的水流声、西红柿被切成小块的笃笃声、燃气灶点燃时那一声轻快的“噗”,还有铝锅架上灶台时轻微的碰撞声————这些平常又锁碎的声响,在这个异常清冷的公寓里却显得格外有生气。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默契地移动,有时候手臂会无意间轻轻擦过。
“虾仁我来剥壳,”夏弥自然地接过路明非洗好的青菜,“师兄你看那个煮面的锅子水开了吗?”
“快了,在冒泡了。”“盐在右边第二个抽屉里。”她忙着剥虾,嘴里也不闲着,指挥得自然流畅。
路明非弯腰去开抽屉拿盐。
这间厨房看起来倒经常使用,但也很有点————不那么平常的疏离。
橱柜里的碗碟不多但摆放得一丝不苟,筷子插在陶瓷筷筒里也是齐齐整整;
灶台上一尘不染,调味料的瓶瓶罐罐是少数几样看起来有生活气息的物品,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他拿出精致的小盐罐时夏弥正侧着脸剥虾,一缕黑发粘在了她脸颊上。
小龙女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尖因为厨房的暖气泛起了淡淡的、健康的红晕。
看着她轻盈忙碌的背影,听着她口中锁碎的念叨,看着她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自然流露的欢快,路明非长长地出了口气。
水汽氤盒起来,模糊了狭小的窗玻璃,也模糊了窗外那座巨大而陌生城市的轮廓。空气里弥漫开青菜的清香、西红柿煮出的酸甜汁水味和新鲜虾仁下锅后瞬间卷曲熟透的气息。锅里的水噗噗沸腾着。
“师兄,你现在可是偶象级人物哦,就这么跟我回家不担心传出绯闻吗?”夏弥问。
路明非耸耸肩,看向窗外:“你太小了,大家都知道我喜欢胸大的妹子。”
“你你你你你你太过分啦!”夏弥咬着下唇捂住胸口,“我还会长大的好么,我才十六岁!”
“噢噢。”路明非说,“从仕兰中学离开之后你一直住这里吗?”
“也没有吧————”夏弥的眼睛原本象是被月光照亮的潭水透着清亮,忽而暗淡了一瞬,她正要继续开口,门口忽然传来动静。
咔哒一声轻响,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家伙几乎是挤了进来,动作轻快得象一道影子。
果然是比妹子还漂亮的唐爱国同志。大概一路小跑所以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这孩子的目光撞见从厨房里探身出来的路明非时那双原本带着放学后茫然的眼睛瞳孔骤然闪过欢欣的神采。
“哥哥你来看我啦!”他弯下腰,熟练地解下书包放在玄关的鞋柜边,“我好想你。”他扑过来,抱住路明非的腰际。
“其实我没比你大多少来着————”路明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摸摸小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