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象是苏茜所说,芝加哥已经快要进入雨季了。
路明非关闭阅读灯,把舷窗的遮光板拉开一条缝往外面看,铅灰色的云块在城市的天际在线堆积成崔巍的云山,风啸锐利、建筑上的旗帜帆一样被鼓起来。
灯火通明的巨大城市正在向他们狂奔而来,又或者是他们正在向着那座深夜里宝石般镶崁在大地上的城市狂奔。
从伦敦回到芝加哥并非横跨大西洋,而是走了条很远很远的远路,他们一路绕道马德里、伊斯坦布尔,然后至香港,再乘坐飞机前往上海虹桥国际机场,首先挥手告别的是维多利亚和伊莎贝尔,随即斯诺顿老爵爷在伊斯坦布尔下了飞机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宴会。
一直到香港办了入境,他们才能乘坐国内航班飞至上海虹桥国际机场,那里已经有一支相当专业且豪华的车队在等着了,他们迎接康斯坦丁的态度仿佛在迎接来自遥远国度的王子。
世界上果然远不止有卡塞尔学院这么一所专门为混血种创办的高等教育机构,除了伊莎贝尔和维多利亚就读的马德里金融经济与圣神学院之外,伦敦、巴黎、柏林、上海、东京、莫斯科、甚至新德里,类似的学院点缀在汪洋大海般遍及每一个角落的人类世界中。
国内专为混血种设立的教育机构据娲女所说至少超过五所,此外还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道观受龙血世家委托照看并软禁那些血统处在不稳定阶段的混血种。
康斯坦丁在美国原本就没有亲人,少数的羁拌也就只是那些个常年混迹在一起猎人同行,当路明非提及准备让他回国内念书,这孩子没做多少尤豫就同意了。
娲女在襄阳周家是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把人交到周家手中路明非还挺放心。
等到对所罗门圣殿会的掌控更深一步,路明非就能派出更精锐混血种从暗中对康斯坦丁进行监视和保护,这样一来在这条世界线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落入学院的手中。
于是等到再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起飞,路明非的身边已经只剩下娲女一个人。
有人说命运这东西其实根本就是固定的,你这一生会遇见多少人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确定了,所以和每个人的初识都是一场阔别时间与空间的重逢。
而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那短短百年的时间跨度中与你本就该相识的人产生交集再分开,直到最后,你独自一人站在坟墓的前面,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另一个世界线中路明非就对相识与分离抱有巨大的、难以割舍的宿命感。
在18岁的某天他终于推开那扇短短一生中从未出现在面前的大门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已的人生居然本该如此精彩。
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所遇见的、他所珍重的每一个人都在离他而去。
可偏偏又有那么几个人始终能跟他站在一起,生离死别万物终焉世界末日都要携手共进。
就象是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神在写一个名为路明非的剧本,剧本中他天生就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苦难和悲哀、却又偏偏不让他真的绝望,
每当路明非觉得自己仿佛要触碰绝望的边缘时,苦涩从灵魂的深处渗出来,又总有人会施舍他那么几颗糖果这种时候就算你知道那东西根本就是伪装成蜜糖的剧毒,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乖乖吞下。
机舱里漆黑一片,外面下着蒙蒙的小雨,这架飞机已经降落在云层之下,雨幕中芝加哥仿佛被点燃在佛龛中的烛火,朦胧、却又如山如海。
路明非缓缓抚摸着横卧在自己膝盖上那把炼金古刀的刀柄,它没有刀铭也没有刀钟,
按理来说这东西应该是供奉在神社中的礼器,可在他记忆中又偏偏是把能斩断一切的好刀。
妖刀村雨,路明非的记忆中这把刀是楚子航父亲的遗物,最终在大地与山之王的尼伯龙根中与耶梦加得的厮杀里被摧毁。
这一次在娲女打通现实世界与所罗门圣殿会总部之间那层气泡般的界壁时,他们无意间与另一座死人之国产生联系,并无意中找到这个世界线陷入轮回的、15岁少年状态的楚子航。
村雨就是路明非从那台奔行在暴雨中的迈巴赫上得到的。
肩膀上微微发沉,娲女靠在路明非身上酣睡,女孩的香气象是云一样将他包裹着。
靠得这么近路明非能听到她匀净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能感受到女孩的头发柔顺得象是洗过的丝绸。
几根发丝被斜上方落下的冷气吹得拂过路明非的脸颊鼻尖,痒痒的,象是痒到了少年的心思里。
来来往往路明非以相同的视角看过多少次芝加哥的夜景,那时候作为执行部出勤率最高的专员他甚至在赫尔墨斯航空混成了白金用户,可花开花落多少年这家伙还是那么子然一身,管他夜色多美风花雪月也唯有孤芳自赏,最多最多就是偶尔有零作为他的搭档。
零这妹子好则好了,家里委实有钱得紧,常被安排各种路老板沾不上边的高档活动,
而且行程总安排得极满,或许从学院出发执行任务时有机会同行,但返校述职却总不在路明非身边。
低头去看娲女安睡中宁静美好的侧脸,路明非心中如水滴入湖面溅起丝丝涟漪。
不管这妹子有什么目的、不管她很多年前接近自己是否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阴谋,可至少到现在为止她和她的家族确实帮了自己不少不是么所以你为什么会在我孤独的时候以明铛的身份出现在我的身边,连你也是那个书写剧本的神用丝线勾连的木偶么?
当我即将推开那扇命中注定必须要走入的大门时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女孩的嘴唇嘟起来,她在梦中语,听不清是在说什么,航班提供的花格子毛毯裹在她的肩膀上,毛毯的下面娇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婀挪的曲线曼妙且有种青果长熟时的妩媚。
路明非屏住呼吸凝视那张近在尺的素白小脸,微挑的长眉象是醒着时那样骄傲婉约,垂下的睫毛则似乎漆黑的鸦羽。
鉴于这姑娘通常睡得比猪还死,路主席对自己那颇有些侵略性的扫视目光便没有表现出多少惭愧和羞耻。只是娲女显然对他毫不设防,毛毯下那具玲胧有致的躯体贴得他很近,隔着薄薄的布料路明非甚至能感觉到女孩肌肤的细腻。
虽说看上去很有些猥琐痴汉的大叔气质,可他心中其实除了一丝旖旋并无多少邪念。
他只是在想在走过那么一段颠沛流离的路途之后还有谁能站在身边?
会是明档么,会是———娲女吗?
也许都不是,最终走到这条名为宿命的大河对岸时他仍旧孤身一人,手里端着明晃晃的大枪,他面前的黑暗里那些形容挣狞的妖魔鬼怪就象是大山一样伫立着,每一只妖魔的脑袋上都写着那些他所畏惧的东西。
那是很孤独很寂寞的事情,有时候路明非也挺希望面对这些东西的人不只自己一个,
他希望有人能在他疲惫的时候抱着他的脑袋说没关系你已经很棒啦,而不是迎面而来万箭穿心。
总之他花了很长时间来和孤独这种东西作对。
他以前不觉得自己孤独。
因为路明非没想明白,其实躲在叔叔家的天台上听着空调外机喻喻响个不停、偶尔想想遥远的肥河对岸那片灯火通明的cbd区里人间百态冷暖人生、就那么躺下看着满天的星星,那根本就是孤独又固执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和孤独作对其实就是在踏足一片永恒的战场,你潇洒的杀进去再潇洒的杀出来,没准几再来上那么一记回马枪,可就算你是那长板坡上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也没有一个阿斗跟你一起策马奔腾,哪怕你只是想把那孩子护在怀里。
所以这片永恒的战场上其实只适合留下你的传说,你永远也不会希望自己能留在这场战争里。最好离开了就再也不用被孤独困扰。
其实娲女也挺好的,比起师姐她好象更是个合格的大姐头,路明非想得到一支能够帮助自己在未来所要面对的很多困境中走出来的的军队她就帮他把所罗门圣殿会弄到手;路明非要是缺钱大概只要卖个萌小祖宗就能心花怒放把一张不限额的信用卡甩他脸上只是想着想着有个女孩的影子就映进路明非心里,他忽然想起来在学校后山的湖泊旁仰看小脸看烟花盛开的苏茜,那些色彩斑驳的光流淌在她眼睛里的时候路明非觉得自己心里忽然就变得平安喜乐起来。
他又想起绘梨衣,想起在那么多梦魔里低低啜泣的、孩子般叫人心塞的哀哭。自那之后再不会有人那么信任他,把他随口说出的承诺当做至死不渝的教条这时候路明非发现枕在自己肩膀上那姑娘的睫毛抖了抖,他眨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耳朵里除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还有她原本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比刚才紊乱、急促,心跳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大概即使落在恺撒这种听力天生远超常人的混血种耳中都不会被察觉,可路明非的血统太强大了,就算压根就没有言灵镰鼬的加持,平时里他的听觉也不会比恺撒更弱。
路明非心中升起了要逗逗娲女的小心思,于是小狗似的耸动着鼻尖儿,使劲儿去嗅女孩长发中幽冷的香气。他的吐息炽热得象是火流,淌在娲女的额头上、脸颊上,立刻把她的肌肤蒸得红透了。
眼看小祖宗仍着不肯醒来,路明非清了清嗓子脸上坏笑,伸手去抚摸披在女孩背上柔软的长发,这个动作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偕越,路明非以前常这么摸隔壁大爷家里养的大黄狗。
可摸着摸着他就不老实了,手指刮蹭娲女的脸颊,光滑的肌肤象是要烧起来了那么烫,可她就是装着死睡,还打起了鼾。
“还装?”路主席的呼吸几乎落在女孩的耳廓里,“已经要到了。”
娲女的鼾声更大了些。
他叹了口气,原本还收敛着些的手指轻轻捏着了女孩的耳垂,象是揉捏珍珠那样把玩起来。
这个足够越界的动作终于起了作用,可以真就是平地惊雷一般震住了娲女,她完全愣住了,眼睛都忘了睁开,原本还只是浮在脸颊上的绯红云霞般向四面蔓延,最终连着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耳朵尖都被熏得完全变了色。
她的右手一直抓着自己的手机,唯有左手空闲着,此时象是只灵巧的蛇一样伸过来拧路明非腰际的软肉。
可路明非象是早有准备,一手便抓住了那只在毛毯下摸过来的手腕。
路明非说干嘛,还靠上瘾了?师姐你可别想着老牛吃嫩草。
娲女脸红了红,睁开那双水汪汪看上去居然有些情迷意乱的眼晴翻着白瞪一眼路明非,把脑袋抬起来,她说路明非我操你妈,你才是老牛,你全家都是老牛。
路明非耸耸肩:“能收收你那红苹果似的脸蛋儿么,大姐你不会这么大年龄还没谈过恋爱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很没有底气,路明非毕竟是活过两辈子的人,可就算这差不多三十年的人生轨迹加起来他也委实是没脱离过单身狗这个奇耻大辱的称谓。
娲女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抓住路明非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抬头气鼓鼓地着牙说:“你管我。”
路老板给疼得直咬牙花子,他把手抬起来一看,手腕上一圈细细小小的牙印子。
“你属狗的啊”
“哼,叫你说我。”娲女双手叉腰别过头去,脸颊鼓鼓的象是小包子,又象是只土拨鼠。
“姐你要是真喜欢我这样的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包养”
“可快他妈闭嘴吧,我真想掐死你。”
“我说真的姐—
“哇呀呀呀路明非,我要咬死你!”娲女一把丢开毛毯,炸了毛的猫一样跳到路明非身上,伸手在那头精心打理过的发型里狠揉起来。
一阵颠簸之后这架巨大的湾流飞机开始沿着跑道缓缓滑行,机场里穿着黄马褂的地勤人员和地勤车往来如织,氙气灯来回横扫切割出不规则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