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被陈枫半推半搡地“请”出门后,那扇破木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绝了门外她促狭又带着点得逞的笑声。陈枫背靠着门板,脸上火烧火燎的感觉还没完全褪去,耳朵根还残留着她那句“童子血”带来的余温。他用力搓了把脸,低声骂了句自己没出息,心里却清楚,那个妖精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枫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鸽子笼里,打坐调息,慢慢恢复那天破除阴煞骰损耗的精气神。城中村“活神仙”的热度似乎也随着他闭门不出而稍稍降温,门外排队求“仙”的队伍短了不少,让胖老板娘很是不满,对着门板唉声叹气了好几次。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勉强挤进狭窄的阳台,给那些依旧晾晒着的、花花绿绿的女式衣物镀上一层暖金色。陈枫刚结束一轮吐纳,肚子里正唱空城计,门口就响起了熟悉的、带着点慵懒调子的敲门声。
不用开门,陈枫就知道是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拉开房门。
丽丽俏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白色塑料袋。她今天没穿那些暴露的衣服,换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清爽的马尾,脸上只化了点淡妆,少了几分刻意的妖娆,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丽。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的侧脸,竟让陈枫看得微微一愣。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丽丽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熟门熟路地从他身边挤了进来,带来一阵混合着饭菜香和淡淡洗发水味道的微风,“喏,楼下王叔家的炒牛河,还有一份虾饺,趁热吃!饿坏了吧?你这神仙当的,是不食人间烟火了?”
她自顾自地把袋子放在那张破旧的书桌上,手脚麻利地把一次性饭盒打开。浓郁的镬气混合着酱油和牛肉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陈枫看着桌上热气腾腾、油光发亮的牛河和晶莹剔透的虾饺,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确实饿了。这几天要么啃冷馒头,要么就是丽丽变着花样送来的吃食。他默默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次性筷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呀,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丽丽拖过那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陈枫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陈枫埋头干饭,速度却放慢了些。房间里只剩下他咀嚼的声音和丽丽偶尔的轻笑。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却并不尴尬。
“喂,”丽丽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点好奇,“你老家哪儿的啊?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城里人。”
陈枫扒拉饭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道:“山里,很远。”
“哦山里啊。”丽丽点点头,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也淡了些,“山里挺好的,清净。”
陈枫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里那一闪而过的低落,抬起眼看了看她。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疏离和疲惫?这和她平时那副没心没肺、风情万种的样子截然不同。
“你呢?”陈枫咽下嘴里的食物,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来这儿?” 问完他就有点后悔,这问题似乎有点冒昧。
丽丽沉默了几秒钟,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次性饭盒的边缘,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刺眼。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楼下大排档隐约传来的喧闹。
“为什么?”她忽然自嘲地轻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浓浓的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还能为什么?活不下去呗。”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空洞,像是在对陈枫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家在西南,一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山沟沟。家里呵,”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我大名叫杨丽,有个躺在炕上咳了快十年、药罐子不离身的妈。有个除了赌桌啥也不认的爸,欠了一屁股烂债,人影子都见不着,要债的天天上门泼油漆、砸东西。还有个在县城念高三的弟弟,成绩挺好,老师说能考个好大学”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这时陈枫才知道她的大名,之前都是听别人叫她丽丽。
“生病的妈,好赌的爸,上学的弟弟再加一个我。”她转过头,看向陈枫,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喏,这不就齐活了?网上不都这么说的吗?‘破碎的她’,对号入座,一点毛病没有。”
陈枫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怔怔地看着丽丽,看着她强装出来的无所谓下,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他见过太多因为风水煞气、阴邪缠身而导致的苦难,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这种被生活本身、被至亲之人亲手碾碎的窒息感。师父教他观气看相,却从未教他如何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带着血污的人间真实。
“所以你就来了这儿?”陈枫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起那个昏暗的巷子,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孩,还有丽丽第一次拽他进屋时那不由分说的动作。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
“不然呢?”丽丽反问,语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尖锐,“留在老家,等着被要债的抓去卖了?还是眼睁睁看着弟弟辍学?看着我妈断了药等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那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却更显苍凉,“来了三个月了。这地方呵,钱来得快呗。”
“那你”陈枫想问什么,却又问不出口。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身上那件普通的白t恤。
丽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怎么?想问我在巷子里接没接过客?”她看着陈枫瞬间变得窘迫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放心,姐姐我还是干净的。”
陈枫愕然地抬起头。
“第一个客人,是个老头。”丽丽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三个月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通过别人介绍,说是第一次的价钱很高。那个老头快六十了吧,头发都白了,穿得倒是人模狗样。他开价确实很高。高到我当时脑子一热,想着有了这笔钱,至少能撑过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能给我妈买点好药。”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那个让她恶心的夜晚。
“结果,呵,”丽丽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那老东西,根本不行!裤子都脱了,结果软得像条鼻涕虫!瞎折腾了半天,屁用没有!最后骂骂咧咧地甩下钱就走了。连碰都没碰着我。”
她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城中村特有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来。
陈枫完全愣住了。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荒诞又带着点黑色幽默的结局。他看着丽丽,看着她脸上那副“老娘就是这么牛逼”的、强撑出来的表情,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震惊,有荒谬,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敬意?
“那笔钱,除了寄回家的一部分,剩下的钱够我撑一阵子了。”丽丽打破了沉默,语气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剖开伤口的人不是她,“所以啊,后来我就只挑年轻,打扮土气,一看就是刚从小山村来的。他们大部分胆子都很小,都跟你一样。”说道这里,丽丽又瞟了瞟陈枫的两腿间,然后接着说道:”反正巷子里那些姐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那些油腻腻、色眯眯的老男人,我看着就恶心。老娘不乐意伺候!”
她站起身,走到陈枫床边,从枕头旁边拿起一个崭新的纸袋,丢给陈枫:“喏,给你的!”
陈枫下意识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衣服——一件简单的藏青色棉质t恤,一条卡其色的工装裤,看着料子不错,款式也清爽。
“你那身民工蓝,还有那解放鞋,土得掉渣了!走出去都影响我们城中村的市容!”丽丽嫌弃地撇撇嘴,但眼神里却带着点期待,“试试合不合身?姐姐我眼光可是很好的!”
陈枫看着手里的新衣服,又看看眼前这个明明自己深陷泥潭、却还强撑着用满身刺来保护自己、甚至还有余力关心他穿什么的女孩。那些调笑,那些撩拨,那些刻意的风情似乎都找到了另一种解释。
那不是堕落,而是一种在泥泞中,用仅剩的骄傲和一点黑色幽默,守护自己最后尊严的倔强。她挑逗他,或许只是因为在他这个同样格格不入、土里土气又纯情得可笑的山里小子身上,她能看到一点点没有被这个肮脏城市完全污染的东西?或者说,戏弄他,是她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找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她自己的乐趣和掌控感?
“发什么呆啊?试试啊!”丽丽催促道,伸手过来就要扒他身上的旧工装。
“别别动手!”陈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开,护住自己的衣襟,脸上又有点发烫,“我自己来!你你出去!”
“切!谁稀罕看你啊!小气鬼!”丽丽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依言转过身去,“快点!磨磨唧唧的!”
陈枫手忙脚乱地换上新t恤和新裤子。衣服很合身,料子柔软舒适,比他那身硬邦邦的工装不知强了多少倍。他低头看了看,确实精神了不少。
“啧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丽丽转过身,上下打量着陈枫,眼睛亮晶晶的,毫不吝啬地夸赞,“这不挺帅一小伙儿嘛!以后就这么穿!别整天灰头土脸的!”
陈枫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扯了扯衣角:“多少钱?我给你。”
“给什么给!”丽丽瞪了他一眼,“说了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一件衣服算什么?再说了”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姐姐我现在可是有钱人!那老头给的钱,还没花完呢!养你个小童子坤,绰绰有余!”
“你!”陈枫的脸“腾”地又红了,刚升起的那点感动瞬间被这妖精的戏谑冲得无影无踪。
丽丽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笑得更加开怀,仿佛刚才那些沉重的话题从未提起过。她收拾起桌上的空饭盒:“行了,不逗你了。衣服穿着,饭也吃了,我走啦!记住啊,以后别穿那身民工蓝了!丢姐姐我的人!”
她拎着垃圾,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又停住了。她没有回头,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陈枫,谢谢你。”
“不是谢你救我命。”
“是谢你没把我当成那种人。”
说完,她拉开门,像只轻盈的蝴蝶,闪身出去,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饭菜的香气还未散尽。陈枫站在原地,身上穿着崭新的、还带着点新衣服特有味道的t恤和裤子。他低头看着自己,又看看那扇紧闭的门板,耳边回响着丽丽最后那句话。
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窗边。窗外,城中村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片底层世界混乱又顽强的轮廓。
那个破碎的、用满身荆棘包裹着自己的女孩,身影似乎己经融入了这片喧嚣的灯火之中。但陈枫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