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那些收到的老物件,一会儿又想着寡妇李哭着磕头的样子。
“唉”
又是一声长叹。
他不知道寡妇李以后会不会真的“不干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只能做到自己能做的。
折腾了大半夜,陈国栋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了,跟老村长道了别,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这个让他心情复杂的村子。
路上,他看着两边贫瘠的土地和稀疏的村庄,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的空间,多搞点钱,多囤点货,不仅要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将来有机会,也要帮帮这些受苦的人。
至于昨晚的那个小插曲,就当是他在这个特殊年代里,遇到的一件让他难忘的、无奈的小事吧。
太阳升起,照亮了前方的路。陈国栋蹬紧了自行车,朝着下一个未知的地方骑去。他的收购之旅,还在继续
清晨!陈国栋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飞鸽”自行车,吭哧吭哧往靠山的偏远村子骑。
这年景,跟前两年比更差了,肚子还是填不饱。尤其是靠山的村子,地里刨不出食,山上的野菜树皮都快被薅秃了。
陈国栋刚进一个村口,就瞅见歪脖子老槐树下,俩小不点儿跟猴儿似的扒拉树皮。
大的那个女娃,瘦得跟芦柴棒似的,穿着件打了十几块补丁的蓝布褂子,正拿个磨得溜光的石头片子,使劲刮着树皮上那层带绿茬的皮。
小的那个女娃,估摸着也就五六岁,鼻涕拖老长,眼睛首勾勾盯着姐姐手里的活儿,小嘴巴吧嗒吧嗒的,像是在嚼啥美味。
“哎,小丫头片子,”陈国栋把自行车往树边一支,跨在车梁上喊了一嗓子,“扒这树皮干啥?喂猪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年月,猪都未必有这口福。
抬眼一瞧,女娃那黄得跟菜叶似的小脸,还有她妹妹那瘦得见骨的手腕子,心里狠狠的被揪了一下。
那大女娃听见动静,吓得一哆嗦,石头片子“啪嗒”掉地上。她扭过头,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惊惶,像受惊的小兔子,瞅瞅陈国栋,又瞅瞅他那辆在村里算金贵物件的自行车,嘴唇嗫嚅着没出声。
倒是小的那个,大概是饿昏了头,指着树皮奶声奶气地说:“吃姐,饿”
“吃?”陈国栋心沉得更厉害,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树皮片子,“都干成这样了,这玩意儿咋吃?扎嗓子不?”
大女娃才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得跟蚊子哼:“磨磨成粉,掺点掺点糊糊,能能顶饿。”她说着,又捡起石头,低头使劲砸那树皮,想把它砸成碎末。
砸了几下,还从旁边土堆里扒拉出来一把白花花的土面子,混在碎树皮里。
“这是观音土?”陈国栋认得这东西。
前两年饿急眼的时候,城里都有人偷偷摸摸吃这个。说是土,其实就是白黏土,吃下去暂时不饿,可不好消化,闹不好能把人憋死。
女娃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埋头把树皮和观音土揉在一起,使劲捏巴,想捏出个能下嘴的玩意儿。
没多会儿,她捏出个黑不溜秋、歪歪扭扭的疙瘩,递到妹妹嘴边:“丫蛋,张嘴,吃一口就不饿了。”
陈国栋从来没见过吃观音土的,第一次见竟然忘了阻拦了,就震惊的看着。
叫丫蛋的小女娃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小脸“唰”地就皱成了核桃,“哇”地一声哭出来,那哭声又干又哑,听得人心里发毛:“姐——!这比去年吃的观音土还难吃!苦!涩!硌嗓子!”
丫蛋哭得浑身发抖,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个疙瘩,舍不得扔。大女娃眼圈瞬间红了,赶紧去捂妹妹的嘴,自己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往下掉:“别喊!别喊!让人家听见”
陈国栋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头跟被人拿钝刀子割似的。
眼前这俩孩子,吃的是啥?树皮拌观音土!这要是吃多了,不得把小命搭进去?
本来吧,这年月谁家不苦?路上见着要饭的、挖野菜的多了去了,自己一个人能管多少?能管得了几个?
可看着丫蛋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看着大女娃强忍着眼泪哄妹妹的样儿,他这心窝子就跟被猫爪子挠似的,疼得慌。
“别吃了!”陈国栋猛地站起身,声音有点冲,把俩孩子都吓了一跳。
他走到大女娃面前,蹲下来,尽量让自己语气柔和点:“这东西不能吃,听见没?吃了要出事的!跟我说说,你们家大人呢?”
大女娃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小声说:“娘娘去后山刨树根了,爹去生产队挣工分了”
工分?陈国栋心里清楚,这年月,挣工分就跟挣命似的,累死累活一天,分不了几两粮食。
“走,”陈国栋叹了口气,指了指村子深处,“带我去你家看看。”
大女娃犹豫了一下,看看哭得停不下来的妹妹,又看看陈国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牵起丫蛋的手,小声说:“跟跟我来”
看着俩孩子瘦小的背影,陈国栋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心里头那股子憋闷劲儿,比这秋后的天气还难受。六一年啊六一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巧珍(后来陈国栋知道这女娃叫巧珍)领着路,小脚踩在枯黄的草皮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国栋推着车,越往村子里头走,越觉得心里沉。土坯房大多歪歪扭扭,墙皮掉得露出黑土,烟囱里没几户冒烟,偶尔遇见个老乡,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瞅见他和自行车,也就是淡淡一瞥,没点儿活气。
巧珍家在村子最西头,一间孤零零的破土房,屋顶上的茅草稀疏得能看见天。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等眼睛适应了光线,陈国栋才瞅明白——这哪儿叫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