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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子午雪径

冬日的旷野,四望皆白,积雪覆盖着无垠的田畴与枯寂的村落,远山如黛,在天际勾勒出蜿蜒沉默的轮廓。

车轮碾过被往来车马压实的光滑冰辙,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吱嘎声响,混杂着马蹄踏碎薄冰的清脆之音,成了这寂静天地间唯一的韵律。

寒风虽不甚烈,然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冷意,依旧通过厚实的车帘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入车厢。

王曜与董璇儿同乘一车,局促之感并未因行程渐远而稍减。

董璇儿自挨着他坐下后,便一直倚靠着他,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时而把玩他披风的系带,时而轻抚他膝上袍服的褶皱,姿态亲昵自然,仿佛二人已是何等亲密关系。

她不再如初始那般言语挑逗,只是偶尔抬眸,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望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便足以让王曜心绪不宁。

他身体僵硬,目光始终投向窗外那片银装素裹的天地,试图借由观览雪景来分散心神,压抑住体内那股因她贴近而不断升腾的躁动与羞惭。

窗外景致流转,初始尚是平坦开阔的田野,阡陌纵横皆被白雪掩盖,偶有枯树立于田埂,枝桠如铁,擎着蓬松的雪团,在淡薄日光下寂然无声。

途经几处散落的村庄,茅舍低矮,柴扉紧闭,唯有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才给这冰封世界添上几分人烟气息。

零星的驿亭矗立道旁,驿旗在寒风中无力垂落,时有驿卒或商队在此短暂歇脚,人马呵出的白气汇成一片朦胧的雾。

“瞧那冰棱!”

董璇儿忽然开口,声音软糯,指着窗外一株老槐树枝丫下悬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挂。

“象不像倒悬的利剑?日光一照,竟有七彩流转,煞是好看。”

她说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搔刮。

王曜顺着她所指望去,那冰棱确然剔透,折射着微弱天光,然他心中纷乱,实难生出多少诗情画意,只含糊应道:

“恩,确是奇景。”

车队沿着潏水一支流的岸畔前行,河面大多封冻,冰层厚实,泛着青白色的光。

唯河道中央,因水流较急,犹有一线未完全冻结的黑色水面,冒着森森寒气,潺潺水声被冰层闷住,听来分外幽远。

河岸两旁芦苇枯黄,顶着沉甸甸的积雪,如同披着素缟的兵士,默然肃立。

行约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一道浅浅的溪涧,上架石桥,桥面积雪被清扫出仅容车马通行的窄道。

车队依次缓行过桥。

王曜借机稍稍掀开车帘一角,让更多清冷空气涌入,深吸一口,只觉肺腑为之一清,那被车内暖香和身边人气息搅得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他注意到桥下溪水并未完全冻实,几块嶙峋的怪石突出冰面,石上凝结着乳白色的霜花,形态各异,别有野趣。

过桥后,地势开始有了微妙的起伏,不再似先前那般一马平川。

道旁的植被也渐渐茂密起来,虽多是落叶乔木,枝桠光秃,然那一片片萧疏的林子,在雪覆之下,也别具一种苍劲寥落之美。

远处,终南山那庞大的山体轮廓已愈发清淅,群峰连绵,如同巨兽蛰伏,山顶积雪与灰白色的岩石交错,在低垂的云层下显得神秘而肃穆。

又行一阵,眼看日头将近中天,杨定下令在前方一处背风的山坡下寻了块平坦空地,车队暂停歇息,埋锅造饭,也让马匹饮水喂料。

众人纷纷落车活动筋骨。

寒风立刻包裹上来,虽冷,却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清新气息。

吕绍一落车便跺着脚嚷嚷:

“可冻煞我也!快生火,热热酒!”

他带来的仆役早已熟练地搬下携带的木炭、铜釜等物,寻了处避风所在,架起锅灶,点燃炭火。

柳筠儿披着银鼠灰斗篷,站在车边,静静眺望远山,风姿卓约。

徐嵩与尹纬也下了车,徐嵩搓着手走向王曜,关切问道:

“子卿,一路可还安好?”

他见王曜面色似比清晨更显疲惫。

王曜勉强一笑,道:

“劳元高挂心,尚好。”

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正与苻笙凑在一处低声说笑、不时瞥他一眼的董璇儿。

尹纬拢着袖子,慢悠悠踱过来,瞥了王曜一眼,又看看董璇儿方向,嘴角那抹讥诮愈发明显,却并未言语,只仰头望了望天色,淡淡道:

“云层渐厚,恐晚间还有雪。这山路,怕是愈发难行了。”

王曜闻言,心中一动,趁此机会走到正指挥仆役烤炙干粮、温酒的吕绍身边,神色郑重地再次问道:

“永业,入山所需诸物,果真已备办齐全?如今已近山麓,若有所缺,此时到周边驿亭补充尚来得及。山中严寒,非比城外,皮毛大氅、毡毯、暖炉、炭火、酒食、药品,乃至马匹精料、临时休憩的帐幕,皆需足量,方可保众人无虞。”

他想起自己少时在华阴山中,深知冬日山行之险,若准备不足,冻伤病厄随时可能发生。

吕绍正拿着一块刚烤热的胡饼大嚼,闻言拍着胸脯,满不在乎地道:

“子卿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吕二办事,何时出过纰漏?早在三日前,我便已遣得力家仆,快马前往终南山山脚的‘栖云里’采办妥当了!如今那山里因着避世隐居和玄谈之风盛行,山脚下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般荒芜,形成了好几个村落,专一伺候我等这般入山寻幽访胜的游客,食宿、骡马、向导、各类山行物资,一应俱全!保管冻不着你也饿不着你!”

他说得唾沫横飞,一脸得意。

旁边一名看着年约四旬、面容沉稳、腰间佩刀的护卫也上前一步,对王曜拱手道:

“王郎君放心,小人前些日亲自去的栖云里,确如我家郎君所言,那里客舍、货栈皆有,物资充裕。皮毛毡毯、上好的银霜炭、驱寒药酒、乃至搭建简便帐幕的材料,皆已预定妥当,只待我等抵达便可取用。山中虽冷,然准备万全,必不致令诸位贵人受苦。”

这护卫乃是吕府老人,经验丰富,听他如此说,王曜心下稍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杨定提着一壶烫好的酒走过来,递给王曜一杯,朗笑道:

“子卿谨慎,乃是美德,不过永业这点事还是办得妥当的。来,喝口酒暖暖身子,这山野之风,着实凛冽。”

他又环顾众人,提高声音道:

“诸位再忍耐片刻,酒食马上就好,用完饭咱们便加快脚程,务必在天黑前赶到栖云里!”

众人围拢在几处燃起的炭火旁,分享着热汤、胡饼和烤热的肉脯,就着烫酒驱寒。

虽天寒地冻,然这群年轻人聚在一处,倒也热闹。

苻笙与董璇儿、柳筠儿另坐一处,自有侍女伺候,细语轻笑,不时望向男子这边。

董璇儿目光与王曜相接时,总是报以嫣然一笑,王曜则迅速移开视线,心中五味杂陈。

歇息约莫两刻,车队再次启程。过了子午谷口局域,道路明显转向东偏南,正式沿着终南山北麓的山势前行。

脚下的路不再是平坦的驿道,变成了更为狭窄崎岖的土路,路面凹凸不平,积雪之下暗藏冰凌,车行其上,颠簸加剧。

两旁山势渐起,虽非峭壁悬崖,然丘陵起伏,植被也由疏林变成了更为茂密的混合林。

松柏之类的常青树多了起来,黛色枝叶托着皑皑白雪,如同琼枝玉叶。

间或可见大片竹林,竹杆被积雪压弯,形成一道道雪白的拱门。

山涧溪流之声愈发清淅,虽大多封冻,然那冰层之下的淙淙水音,与风过林梢的呜咽交织,更显山野幽静。

途中经过几个倚靠山脚的小村落,屋舍多以石块和泥土垒成,低矮而古朴,村口偶有穿着厚厚棉袄的孩童好奇地张望这支华贵的车队,狗吠声零星响起。

王曜通过车窗,看到一处山坳里,竟有一座极其简陋的小小草庐,以茅草覆顶,木为栅栏,背靠山岩,面向深谷,若非一缕极淡的青烟自庐顶升起,几乎与周遭山石融为一体。

他心知这大约便是尹纬此前提到的,隐于山中的修行者居所。

此情此景,令他心中那纷乱的俗世纠葛,似乎也被这山林的清寂之气涤荡了几分,胸中块垒稍舒,目光也渐渐沉静下来,开始真正留意起窗外的景致。

董璇儿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轻轻靠着他,低声道:

“可是觉得山中清静,能暂忘烦忧?”

她此刻语气不再如先前那般带着刻意的诱惑,反而有几分难得的恬淡。

王曜默然片刻,终是轻轻“恩”了一声。

董璇儿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将头靠在他肩窝,也静静看向窗外。

车厢内一时只剩下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车队继续在山麓间蜿蜒前行。

时而需越过以粗木搭建的简易桥梁,桥下是深涧,虽大多冻住,然那幽深的冰蓝色,仍令人望之生寒。

时而沿着之字形的盘山路缓慢上升,从车窗望出去,可见下方来时之路如同一条灰白的带子,缠绕在群山之间。

远望群山,峰峦叠嶂,积雪皑皑,在午后愈发阴沉的天光下,气势磅礴,亘古苍茫。

山石形态也渐显奇崛,有的如猛虎蹲踞,有的似老僧入定,积雪点缀其上,更添几分画意。

王曜看着这壮阔而又肃穆的雪山景象,只觉个人之悲欢、情爱之纠葛,在这天地山川面前,是何等渺小。

一股难以言喻的豁达之情,悄然自心底升起,取代了先前的压抑与迷茫。

他甚至开始思索,那隐居在此山深处的诸多隐士,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摒弃红尘,与这冰雪松风为伴?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冬日昼短,申时刚过,暮色便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弥漫开来。

山风渐起,吹得道旁松涛阵阵,寒意更重。

车队点亮了灯笼,在愈发昏暗的山道上,如同一串移动的萤火。

就在众人皆感疲乏饥寒之际,前方领路的护卫传来一声呼哨:

“到了!栖云里就在前面!”

王曜精神一振,掀帘望去。

但见前方山势壑然开朗,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山谷映入眼帘。

谷中灯火点点,汇聚成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驱散了四周的黑暗与寒冷。

依稀可见数十栋屋舍依山而建,高低错落,虽大多是朴素的石木结构,然此时灯火通明,人声隐约,在这荒寂的深山之中,竟显得格外温暖而富有生机。

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穿谷而过,冰面反射着灯火,粼粼微光。

空气中传来柴火燃烧的熟悉气息,以及食物烹煮的香味,令人顿生归属之感。

车队碌碌驶入这名为“栖云里”的山脚村落。

道路虽不宽敞,却还算平整。

村中显然见惯了来往的游客与隐士,对于他们这支颇为气派的车队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只有些村民站在自家门口或客舍檐下,投来平淡的一瞥。

吕绍早已安排好的仆役迎上前来,引导车队前往预定好的、村中最大的一家客舍——“听松居”。

客舍是座前后两进的院落,以粗大的圆木和青石构建,虽无雕梁画栋,却显得厚实稳重,门廊下悬挂着数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出温暖的光圈。

众人纷纷落车,顿觉寒气袭体,不由得裹紧了衣袍。

杨定安排仆役搬运行李,分配房间,一时院中略显忙乱。

王曜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清冷纯净的山间空气,只觉心胸为之一阔,连日来的郁闷仿佛都被这山风扫去了大半,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舒缓的神色。

就在这时,客舍正堂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股混合着酒香、暖意与熏香的气息扑面而出。伴随着一阵清朗洒脱的笑声,一人朗声道:

“我道今日这栖云里为何格外热闹,原来是子臣、永业诸位贤弟到了!还有王子卿,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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