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
晨曦只在卡瓦格博的雪峰之巅,勾勒出一道极细的金边。
下山的路,顾屿走得飞快。
来时的每一步都象踩在心事上,沉重,滞涩。
回去的每一步,都轻盈得象要乘风而去。
肺里灌满冰凉清冽的空气,冲刷着四肢百骸,带走最后一丝疲惫。
他现在感觉好极了。
回到客栈时,大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顾屿走到前台,从包里抽出一沓现金——不多不少,正好是两晚的房费,整齐地码在前台上。
拿起柜台上的一个白瓷茶杯,他将房卡压在钱下。
做完这一切,顾屿没有片刻停留,推开客栈的木门,身影迅速融入了黎明前最后的夜色之中。
……
客栈老板是被一阵尿意憋醒的。
他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准备去厕所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路过前台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脚步就顿住了。
“嚯!”
老板揉了揉眼睛,凑上前去。
前台上一沓红色的钞票,被一只茶杯稳稳压住,旁边是三楼观景房的钥匙。
他拿起钱数了数。
不多不少,分文不差。
抚着自己乱糟糟的胡茬,老板陷入了沉思。
“放着收款码不用,非要用现金……”
他喃喃自语,眼里忽然冒光,“这做派,这风骨……绝非凡人啊!”
作为一个资深网文迷,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高人形象。
“我去,那小哥……莫非是什么隐世的大派弟子下山历练不成?”
“昨天那手正骨推拿,如此专业,怕不是什么失传已久的医道绝学吧?”
“嘶……当真是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啊!”
老板越想越激动,小心翼翼地把钱收进抽屉里,决定把那只压过房卡的茶杯供起来。
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奇人杯”。
毕竟这个年代,还能碰到这等奇人,当真是三生有幸!
……
清晨。
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时,叶冰瑶才缓缓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脚。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轻微的酸胀感。
坐起身,她掀开被子,看向自己的脚踝。
原本高高鼓起的肿包,此刻几乎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一点淡淡的青紫色痕迹。
叶冰瑶愣住了。
她试着踩在地上。
除了韧带拉扯时的一点点不适,竟然已经可以正常受力。
这……怎么可能?
急性韧带拉伤。
就算是在沪海最好的私立医院,用最顶级的药物和理疗,也不可能仅仅两晚就恢复到这种程度。
那个男人……
顾屿。
他的脸,他的手。
他身上那股混着雪松和烈酒的清冽气息,瞬间清淅地浮现在脑海。
“冰瑶姐,你醒啦?”
助理推门进来,看到她已经下床,吓了一跳。
“哎呀你怎么起来了!脚不疼了吗?”
“已经好多了。”
叶冰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波动。
“你去问问老板,顾先生……他回来了吗?”
“好嘞!”
助理见她没事,也松了口气,转身就往楼下跑。
叶冰瑶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沐浴在晨光中的雪山,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她甚至开始思考,等下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该郑重地道谢?还是该付给他一笔丰厚的诊金?
或者,只是平静地问一句,早安?
她发现自己竟有些紧张。
没过多久,助理回来了。
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叶冰瑶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怎么了?”
“冰瑶姐……”
助理的语气小心翼翼,“老板说,顾先生他……走了。”
走了?
叶冰瑶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天还没亮就走了,一个人。房费都留在前台了,什么话也没说。”助理补充道。
寂静。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股巨大而空洞的失落感好似巨浪,瞬间将叶冰瑶吞没。
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就好象心里最宝贵的一块地方,被人悄无声息地挖走,只留下一个冷风呼啸的窟窿。
他救了她,治好了她。
却没有索要任何回报,甚至不愿接受一句正式的感谢。
他就这么走了。
象一阵风,吹过雪山,不留一丝痕迹。
这一刻,【浮光掠影】的效果在叶冰瑶的心中悄然发动。
在她被放大的情绪里,顾屿这种近乎无情的“不告而别”非但没有成为冒犯,反而化作了极致的潇洒与淡泊。
他不是不在乎她。
他是在乎天地万物,在乎山川河流。
却唯独不在乎这世俗的、浅薄的、人与人之间的客套与羁拌。
古人云,屿,海中山也。
而海中之山者……无外乎蓬莱、方壶,与瀛洲。
这是否意味着,他原本……就不是属于这尘世的人?
叶冰瑶的脑海中。
关于顾屿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倒带、重组、然后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重新定格。
她看见了。
在笑脸雪坡的悬崖边,他迎着烈风,举起水晶杯独饮的背影。
那绝非孤独,而是与天地同醉的孤傲。
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他背着她时坚实可靠的肩膀。
那不仅仅是援手,而是谪仙降临凡间的悲泯。
在客栈昏黄的灯光下,他为她涂抹草药时专注的侧脸。
那不是单纯的治疔,而是一场虔诚而温柔的仪式。
每一个画面都无比清淅,每一帧都象精心雕琢过的电影镜头,狠狠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他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要去哪里?
无数个问题在她的心头盘旋,却注定得不到答案。
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缓缓走到窗边,叶冰瑶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玻璃。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山。
是他来过,又离开的地方。
怅然若失。
原来这就是怅然若失。
这个男人象一颗流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划过她的生命。
可他留下的不是一道划痕。
而是一片璀灿到足以灼伤眼睛的星河。
“冰瑶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助理看着她的背影,声音里满是担忧。
她从未见过叶冰瑶这个样子。
叶冰瑶沉默了许久。
久到助理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失落与迷茫已经褪去。
而那双狭长微挑的凤目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
“下山。”
“回公司。”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雪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