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的腊月,寒风依旧凛冽,但空气中似乎隐隐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
那是属于“年”的气息,即便在如此艰难的年景下,依旧顽强地在人们的心底滋生,带着对辞旧迎新、哪怕只是一顿稍好饭食的卑微期盼。
西跨院里,李平安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再迂回。这天晚饭后,他叫住了正准备去收拾灶台的妹妹李平乐。
“平乐,”李平安语气平和,却带着一家之主的郑重,“你的年纪,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前次赵连长那边没成,我和你嫂子一直记挂着这事。”
李平乐闻言,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没有吭声。
林雪晴在一旁温和地接话:“你哥这些日子,在厂里留心观察了许久。觉得他们保卫科里,有两个小伙子人还不错。一个叫赵铁柱,性子直爽,身板结实,是个实在人。另一个叫陈江河,心思细,做事稳妥,有头脑。”她没有过多喧染,只是客观地描述了特点。
李平安看着妹妹,直接说出了打算:“光听我们说没用,终究得你自己看看。眼看快过年了,厂里也快放假。我寻思着,找个由头,分别请他们来家里吃顿便饭。你也在一旁,自然见见,说说话,看看感觉。你觉得怎么样?”
这安排直接得让李平乐有些措手不及,脸颊更红了,心跳也莫名加快。她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兄嫂是为她好,这种“在家相亲”的方式,虽然让人害羞,却也避开了外人目光,显得更稳妥。她沉默了片刻,才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听哥的安排。”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一个被李平安“邀请”的是赵铁柱。李平安也没绕弯子,下班后直接对他说:“铁柱,明天晚上有空吗?上我家吃个便饭。” 赵铁柱愣了一下,随即黝黑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搓着手,有些拘谨地应道:“处……处长,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就是普通吃个饭,别紧张。”李平安拍拍他肩膀。
第二天傍晚,赵铁柱特意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旧军装,手里还提着小半口袋自己老家捎来的、珍藏已久的红薯干,算是登门礼。
进了西跨院,他明显有些放不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饭桌上,气氛起初有些沉闷。李平安和林雪晴尽量找些家常话题,赵铁柱回答得一板一眼,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看坐在对面的李平乐一眼。
李平乐更是低着头,默默吃饭,偶尔在林雪晴的示意下,给客人添点茶水,动作轻巧而拘谨。
直到李平安问起他当兵时的一些趣事,赵铁柱的话才稍微多了些,虽然讲述得平铺直叙,但那种属于军人的质朴和纪律性还是流露了出来。
他吃饭很快,但很干净,掉在桌上的饭粒都会小心捡起来。看到小家伙李耀宗咿呀学语,他紧绷的脸上也会露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却颇为憨厚的笑容。
这顿饭吃得算不上热闹,但也不算尴尬。赵铁柱走后,李平安问李平乐:“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李平乐想了想,轻声道:“挺……实在的。” 没有太多反感,但似乎也缺乏那种心动的感觉。
隔了两天,李平安又用同样的理由请了陈江河。
陈江河的到来,则呈现出另一番光景。他同样收拾得干净利落,穿的也是半旧的工装,但整个人显得更从容些。
他带来的礼物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几块在供销社买的水果糖,说是给孩子的。
饭桌上,陈江河明显更善于言谈。他能接住李平安关于厂里工作的话头,也能和林雪聊几句天气和孩子,甚至还能不着痕迹地夸一句李平乐针线筐里未完成的绣活“针脚细密”。
他的话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显得既尊重又有分寸。他吃饭速度适中,姿态也更显文雅。
李平乐这次虽然依旧害羞,但偶尔会抬头看对方一眼,听他说话时,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
陈江河走后,李平安再问妹妹看法。
李平乐沉吟的时间更长了些,最后说道:“他……挺会说话的,想的也周到。” 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好感。
两次“家宴”结束,李平安和林雪晴心里大致有了数,但最终的选择权,他们交给了李平乐自己。日子还长,可以慢慢考虑,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
而随着这两位年轻干事的先后到访,西跨院李家“有女待嫁”的消息,也在保卫处内部小范围地悄然传开,引得一些未婚的年轻干事们心思浮动,不过那是后话了。
时间悄然而逝,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尽管物资空前紧缺,但年的脚步无人能挡。街上凭票供应点前排起了长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灼与期盼。哪怕只能买到一点点平时见不到的东西,也是好的。
腊月二十九,轧钢厂终于放假了。厂区沉寂下来,但家属院里的忙碌才刚刚开始。扫房、贴窗花、拆洗被褥……家家户户都在竭尽全力,想要洗去旧年的晦气,迎接新春的到来。
最重要的,当然是年夜饭的饺子。
即使在这样困难的年份,除夕夜吃饺子,依旧是北方人家雷打不动的传统,是刻在骨子里的仪式感。
买不起肉,或者肉票极少的人家,就想尽办法。白菜馅、箩卜馅、甚至野菜馅,想方设法凑点油渣或者猪油渣提味,最不济也要用点荤油拌馅。
而面粉,更是家家户户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那点细粮,专门留到过年包饺子用的。白面包的饺子,哪怕馅里没什么油水,在那时也是无上的美味,是一年到头最大的念想。
西跨院李家,今年算是院里少数能过上“肥年”的人家之一。李平安拿回来的野猪肉和狍子肉,还小心翼翼地留存了一些。林雪晴早早用粗盐仔细腌好,挂在地窖通风处,就等着过年。
除夕这天,一大早,李平安家和院里其他人家一样,开始了忙碌。李平安负责剁馅,结实有力的手臂挥舞着菜刀,将解冻好的野猪肉和泡发好的干菜剁得细细的,添加珍贵的葱姜和有限的调料,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这味道在如今的四合院里,堪称奢侈。
林雪晴则和李平乐一起和面、擀皮。雪白的面粉在她们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成了一张张圆润均匀的饺子皮。小家伙李耀宗也在一旁凑热闹,小手沾满了面粉,咿呀学语,给忙碌增添了几分童趣。
当傍晚来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尽管电力不足,灯光昏黄,却依旧努力驱散着冬夜的寒冷与萧索。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炊烟,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饺子馅料味道,虽然大多清淡,却承载着相同的期盼。
“噼里啪啦……”零星的、舍不得多放的鞭炮声在院外响起,更增添了年节的气氛。
西跨院里,热腾腾的饺子终于出锅了。白胖胖的元宝形的饺子在盘子里冒着诱人的热气,野猪肉和山珍混合的独特香气充盈着整个房间。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桌上除了饺子,还有一小碟腊八蒜,一盆白菜豆腐汤。
李平安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热气,放入口中。面皮筋道,馅料鲜美扎实,久违的、充足的肉感混合着野蕨菜的清香在舌尖炸开,带来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他看着妻子温柔的笑脸,妹妹略带羞涩却轻松的神情,还有儿子吃得香甜的模样,心中一片安宁。
“哥,这饺子真香。”李平乐轻声说,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
“恩,香就多吃点。”李平安又给她夹了一个。
窗外,寒风依旧,或许还隐约传来邻居家因为饺子馅里油水不足而发生的轻微抱怨,或者孩子因为终于吃到白面饺子而发出的欢呼。
但在这个小小的西跨院里,温暖、踏实以及对未来隐隐的期盼,如同那盏昏黄却坚定的灯火,照亮了这艰难岁月里的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