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的轧钢厂,象一头疲惫却不得不持续咆哮的钢铁巨兽,在物资匮乏的枷锁下艰难运转。
高炉依旧喷吐着烟云,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也未曾停歇,但仔细看去,工人们脸上的菜色更深了,干活时那股子精气神,也象是被无形的手抽走了一部分,带着几分勉强和麻木。
李平安穿着劳动布工装,穿行在厂区主干道上。作为保卫处长,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弥漫全厂的疲惫与焦虑之下,还有一股更隐蔽的暗流在涌动。那就是厂里两位主要领导之间,日益微妙的角力。
厂长杨卫国,行伍出身,膀大腰圆,说话办事带着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抓生产象是打仗,要求指标必须完成,纪律必须严明,最见不得偷奸耍滑、磨洋工。在他眼里,轧钢厂就是阵地,完不成生产任务,就是最大的失职。
而副厂长李怀德,则是另一种风格。他身材瘦削,戴着黑框眼镜,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显得很随和。他主管后勤、人事和一些对外连络,路子活,办法多,在协调关系、搞些计划外的物资方面很有一套。
有人说他是“笑面虎”,也有人觉得,在这困难年月,能搞来东西让厂子转下去、让工人多少沾点油水的,才是真本事。
李平安心里清楚,这两位,一个代表着绝对的秩序和生产指标,一个代表着灵活的变通和人情关系,理念不同,摩擦在所难免。
而他这个手握实权的保卫处长,因为前番抓捕敌特立下大功,风头正劲,自然就成了两边都想拉拢的对象。
这不,刚走到办公楼附近,李怀德的秘书就小跑着过来了,脸上堆着笑:“李处长,李厂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点事情商量。”
李平安心下明了,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副厂长办公室里,李怀德正端着茶杯,看着窗外厂区的景象。见李平安进来,他立刻转过身,热情地招呼:“平安同志来了,快坐快坐!” 亲自给李平安倒了杯热水。
“李厂长,您找我?”李平安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也没什么大事,”李怀德笑眯眯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就是关心一下咱们厂最近的保卫工作情况。前次你们立了大功,清除了隐患,厂里都是看在眼里的,杨厂长也在办公会上表扬了你们嘛。”
李平安谦逊道:“都是分内工作,靠同志们努力。”
“诶,话不能这么说。”李怀德摆摆手,“关键时刻能顶上去,这就是能力,也是觉悟的体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平安啊,咱们厂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杨厂长抓生产,压力大,要求严,这是对的。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太……不近人情嘛。工人们肚子都吃不饱,哪来的力气抡大锤、看机床?光靠喊口号,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在外面跑了跑,想方设法,总算又弄到一批玉米面和一部分劳保用品,虽然不多,但总能应应急。这东西怎么分,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又不引起矛盾,这里面就有学问了。你们保卫处,既要维护厂纪厂规,也要体察工人的实际困难,工作要做到张弛有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平安听着,心里跟明镜似的。李怀德这是在向他示好,也是在暗示,跟着他李怀德,能在规则之外,为手下人谋到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更能体现他李平安“体恤下情”的能力。
这是在杨厂长那种铁面无私的风格之外,另一条更“灵活”的路子。
“李厂长考虑得周到,”李平安斟酌着词句,“厂里的困难是现实,工人的情绪也需要安抚。我们保卫处一定配合好厂里的各项安排,既要保证生产秩序,也会注意方式方法。”
他没有明确表态站队,但也没有驳李怀德的面子。在这个位置上,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和灵活性,有时比彻底倒向一边更有利。
李怀德对李平安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反而觉得这年轻人沉得住气。他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推了过来:“哦,对了,这次搞物资,对方还搭了点东北来的红肠,不多,你拿回去给孩子尝尝鲜,也算我这个做叔叔的一点心意。”
李平安看着那油浸浸的纸包,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这可不是普通的“心意”,在这年月,肉食是极其珍贵的。收了,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绑定;不收,就是直接打了李怀德的脸。
瞬间的权衡后,李平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感激:“李厂长,这……这太贵重了!这我可不能收,厂里多少困难户,还有一线重体力劳动的工人更需要补充营养。”
“哎,给你你就拿着!”李怀德故作不悦,“这是私人交情,不涉及工作。你李处长为了厂里安危出生入死,孩子吃根红肠怎么了?拿着!不然我可生气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且不识抬举了。李平安知道,这是李怀德进一步拉拢的试探,也是把他拉上自己这条船的又一步棋。他沉吟片刻,终于伸手接过,诚恳地说:“那……我就替孩子谢谢李叔叔了。”
这一声“李叔叔”,叫得李怀德眉开眼笑,拍了拍李平安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好好干,平安,你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从李怀德办公室出来,李平安拿着那包沉甸甸的红肠,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这东西象个烫手的山芋,如何处理,需要技巧。直接上交?显得不近人情,也得罪李怀德。独吞?违背他的原则,也容易留下话柄。
他想了想,决定带回保卫处,切成极薄的小片,让今晚值夜班的骨干干事们都尝一点,剩下的,明天找个由头,送给厂里那几个家里确实揭不开锅、又有老人孩子的老工人。这样既全了李怀德的“面子”,东西也没独享,更能在底层工人那里落个好。
刚走到保卫处楼下,迎面就碰上了厂长杨卫国。杨厂长虎着脸,扫了一眼李平安手里没完全藏好的牛皮纸包,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李怀德那儿来的?”
李平安心里一凛,知道瞒不过,坦然道:“是,李厂长给了点红肠,说是给孩子尝尝。”
杨卫国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语气硬邦邦的:“李平安,你是保卫处长,手里握着刀把子!要时刻记住自己的立场!别被些糖衣炮弹迷糊了眼睛!厂里的风气,不能歪!”
“厂长,我明白。”李平安挺直腰板,“东西我会处理好,保证不影响工作,不违反原则。”
杨卫国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明白就好!记住,轧钢厂这艘船,要沿着正道开!歪门邪道,走不远!”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李平安看着杨厂长魁悟的背影,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红肠,无奈地笑了笑。这轧钢厂,就象这包红肠,外面看着是油润诱人的实惠,内里却缠绕着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身处旋涡中心,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既要保全自身,又要守护该守护的东西。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抓特务、搞格斗,更要考验智慧和定力。他知道,李怀德的拉拢不会就此停止,而杨厂长的警剔也会一直存在。
他这块“香饽饽”,往后怕是难得清静了。不过,他李平安,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