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赴黄泉,一个在诗词中带着些许凄美浪漫的词语。
许宣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亲身体验这般“浪漫”,虽然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憋着一口气将敌人拖下水后,他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滚落到了河底,再起不能。
黄泉水仿佛有生命般,化作无数无形的手掌死死压在他的肩膀上,要将这个妖孽永远镇压在这幽冥深处。
不愧是这方地狱之中最恐怖的刑罚,无孔不入的炼化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疯狂侵蚀着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魂。
这种痛苦远超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伤势,不是单纯的剧痛。
按道理,许宣也是经常在死亡在线打滚的狠人。
全身上下动不动就筋脉尽断,骨骼粉碎,窍穴崩解,不死个九成九都不舒服,寻常的痛苦对他而言早已麻木。
但这一次格外不同。
那是一种时刻都在“更新”的疼痛感,每当身体稍微适应了当前的痛苦,黄泉之力就会立即变换侵蚀方式,带来全新的折磨。
这让他想起去年在无间地狱所见,那些罪魂所受的四苦之难,也是这般永无止境地轮回。
当初还觉得这种打磨方式过于原始粗暴,没想到自己也有亲身体验的一天。
在极致的痛苦中,敏锐地感知到身体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
新生的血肉与消逝的血肉在不断对抗,每一次被黄泉腐蚀、每一次艰难再生,都在为下一次重生提供更精准的调整方向。
若是细细感应,可以清淅地察觉到再生之躯对黄泉的抗性正在飞速拔高。
那些新生的细胞仿佛在亿万次的死亡与重生中,逐渐领悟了与黄泉共存的方式。
生命的跃迁,在这最残酷的磨砺下,再一次开始了。
而原本超凡脱俗的白莲法相与神魂,此刻也遇到了真正的克星。
白莲法相的诸般神异之中,肯定不包含对于黄泉之水的专门克制。
白莲圣母当年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的传人会主动跳入这等险境,用最极端的方式磨砺自身。
但白莲之法的本质终究是高渺玄奥的,尤其是功法中还融入了长江龙君赐予的龙门之力。
那本就是掌控天下水脉的权柄像征,在这黄泉的极致压迫下,神魂的进化速度竟然比肉身还要快上不少。
此刻的许宣,虚弱到了极致,却又坚韧到了极致。
那些过往修行中积累的杂质、心魔留下的残渣、战斗沾染的污秽此刻都在黄泉的冲刷下显形,然后被强行剥离、净化。
这些曾经阻碍前进的障碍,如今反而成为了最好的燃料、最宝贵的资源、最坚实的踏脚石。
就是这“洗出业障”的过程吧实在有些过于“充实”了。
许宣在人间要说别的方面算不上顶尖,但业障的数量之多、种类之全,绝对是冠绝一个时代。
这倒不是本性凶残,实在是这一路走来,斩妖除魔、逆天改命的事情做得太多,不知不觉就积累了海量的因果业力。
业障其本质,源于无明引发的贪、嗔、痴等烦恼,由恶业形成的屏蔽力量。
通常由三类造作行为构成:
身业:杀生、偷盗、邪淫等肢体行为产生的恶业。
意业:贪欲、嗔恨、愚痴等思想活动引发的罪障。
当然这三造作只是一个笼统的归类,还有很多细分就不讲了,因为没有意义。
因为仅仅这三项大类,产生的业障就已经多到洗不过来了!
身业上,说一句血海滔天属实是贴切得很。
第一次下山就弄死了几个尚未入道的邪修,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太湖流域到黄河之畔,从郭北城到黄泉地狱,死在他手中的妖魔鬼怪、邪修恶徒,计数单位早就到了“万”这个级别。
还挨过一次货真价实的天遣,得到了天道亲自认证的“业力达标”荣誉。
口业上,那就更厉害了。
众所周知,法海禅师这位净土宗高僧向来不修口戒,骂人骗人来如同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般从容自然。
被言语忽悠到死的敌人不知凡几,被气得道心崩溃的对手彼彼皆是。
最惨烈的罪证就是还在第六大狱为日火神芒发癫的蒙特内哥罗老爷,活生生的地狱霸主被搞成了如今模样。
意业上许宣入道之前曾经和师兄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对话。
那一次确定了初步的修行目标一要练出浩瀚如渊的法力,修出惊世骇俗的大神通,夺取天地间最顶级的神兵法宝,还要占据十方天机,执掌自身命运。
之后他确实做了很多改变九州格局的大事件,若论心中欲望之强盛、野心之磅礴,堪称不可思议。
从骨子里就受不了这个世界目前的样子,这份不甘与执着,正是所有行动的本质驱动力。
所以黄泉水冲刷得很卖力,许宣也很配合地放开心神接受洗涤,但进度就是很慢。
实在是底子太厚,存货太多。
无数黑红色的业障如同污垢般从神魂深处被强行剥离,然后在泉水中溶解、
消散。
这个过程痛苦得难以形容,但每剥离一分业障,就感觉神魂轻盈一分,通透一分。
就在他专心致志进化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对面的突赢。
这个《山海经》中有名有姓的上古大妖,面对着黄泉的洗涤竟然展现出了不小的抗性,此刻正破开重重水浪,杀气腾腾地朝着自己冲来。
好一个外魔,竟然这般迫不及待受死!
最可气的是,突窳在笑
“笑尼玛个头啊!”
许宣那个血里呼啦的脑袋顿时扬了起来,气得震掉了几块皮肉。
搞笑的是,就这么一怒之下,张口的瞬间又多出了不少新鲜热乎的业障嗔恨心起,罪障自来。
更气了!
坚持活下去的意志,坚持让敌人死去的意志,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
在这黄泉之底,一个几乎要被融化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地往前杀去。
他的血肉在泉水中不断消融又不断再生,露出森森白骨的四肢在浑浊的水流中艰难前行。
每一步的动作,都代表着一次对死亡的对抗;每一步的迈出,都仿佛死亡的马车在心脉上疯狂奔走。
先举左步,黄泉水翻涌不休,试图将其推回原地:后迈右脚,纯粹的意志强行接管残破的身躯,硬生生踏出坚定的步伐。
第三步落下时,许宣眼中亮彻熊熊炬火,那光芒甚至穿透了浑浊的河水,在这幽冥深处点亮了两盏不灭的明灯。
硬生生顶着重逾山岳的黄泉重压,狠狠向前!
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初与终同步。
这不是简单的迈步,而是暗合天地至理的原始禹步,能够沟通天地,调动山河。
就算是黄泉地狱,也挡不住这份开山蹈海之意,顶天立地之志!
双方靠近三步之内。
窦窳的斧头再次劈了下来,依旧威力无滔,依旧无法躲避,依旧带着完美无缺的轨迹。
这一斧凝聚了它作为上古凶神的全部力量,誓要将这个顽强的人族彻底终结。
而许宣的螭龙剑早已被打飞,此刻他手无寸铁。
但咱还有一身的硬骨头!
血肉不全的手臂缓缓后撤,在黄泉水中蓄力。尽管只剩下森白的指骨,但这具身躯中蕴含的意志却比任何神兵都要锋利。
黑、金、红、白四色光芒同时出现在了残破的身躯之上,那是厄土的深邃、
佛光的璀灿、气血的炽烈、白莲的纯净。
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这一刻完美交融,在那张仅剩骷髅的脸上,竟能看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圣感。
没有剑,就用这双拳头!
没有退路,就用这条性命!
“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在这生死关头,许宣心中莫名浮现出《易经》中的这句真言。
剥去了所有外在的依仗,抛却了一切花哨的神通,当诉诸己求之时,才能找到最内核、最本质的力量。
他缓缓推出一掌。
这一掌看似缓慢,实则蕴含着特殊的玄妙。掌心之中凝聚的是连黄泉都洗不去的、复杂到难以形容的东西。
有对人世的不舍,对众生的慈悲,对不公的愤怒,更有那份永不屈服的抗争精神。
这一掌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讲数理,就这么蛮横地打破了斧头贴合天道的完美轨迹,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突赢的头上。
如同古钟长鸣的震响在黄泉深处回荡。
突窳的脑瓜子嗡嗡作响,竟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回想起了无数尘封的记忆。
少咸之山的荒芜景色在眼前浮现,那时它还是天地孕育的先天神圣:与人族并肩作战的日子历历在目,黄帝摩下的峰嵘岁月恍如昨日。
死前的不甘与怨恨再次涌上心头,那是被最信任的同伴背叛的痛楚;复活后逐渐失去理智的悲哀如潮水般袭来,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神圣堕落成怪物;在黄泉苏醒时的绝望依旧清淅,发现自己连死亡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