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锐健营第五队的伙房里,两个火头军正忙活着给士兵们做早饭。
这伙房就是个用土坯和木头搭的破棚子,屋顶瓦片都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房梁。屋子里摆着两口大铁锅,锅底下是用土砖垒的灶台,柴火烧得噼啪响,冒着青烟。
两个火头军里,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兵,叫张老三。
脸上皱纹不少,头发也花白了,身上那件灰布军衣补丁摞补丁。
他在营里当了二十多年火头军。另一个小伙子叫李四儿,是他徒弟,也就二十出头。
张老三正往锅里倒粗粮……黑乎乎的高粱米混着些发霉的豆子和蔫了吧唧的菜叶子。这就是士卒们的早餐
他一边倒一边叹气,心想又是这玩意儿,他自己都吃腻了,更别说那些当兵的了。
李四儿蹲在灶坑前烧火,被灶台冒出的烟熏得他直咳嗽。
正忙活着呢,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车轮子滚动的“咕噜噜”声。
张老三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大勺,走到伙房门口。
眼前的景象让他一下子愣住了……伙房门口停了整整十辆大车,车上装满了粮食!
这些大车看着挺结实,厚木板做的,轮子很大,上面堆满了用麻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和大木箱子。几个车夫正满头大汗地往下卸货。
张老三正惊讶地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苏瑜从其中一辆车上跳了下来。
苏瑜今天穿了身干净利落的青色官服,腰上系着素银腰带,精神头十足。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张老三走过来。
“张老三,”苏瑜直接说,“把这些东西都卸下来,搬伙房里去。”
张老三愣愣地点点头,赶紧招呼李四儿和其他几个路过的士兵过来帮忙。
没一会儿功夫,一袋袋、一箱箱的东西就搬进了伙房。
张老三好奇地解开一个麻袋口,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里面竟然是雪白雪白的大米!每一粒都圆鼓鼓、亮晶晶的。他抓了一把凑到鼻子底下闻,一股清甜的米香直往鼻子里钻。
“这……这是精米?”张老三的声音都有点哆嗦了,“这么好的米……”
他又赶紧打开第二个袋子——里面是金灿灿的高粱米,颗颗饱满,一点杂质都没有。
第三个袋子——小米(粟米),也是顶好的货色。
第四个袋子——玉米面(苞谷面),磨得细细的,金黄的颜色看着就让人眼馋。
接着是几口大木箱。张老三揭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些铁皮罐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圆溜溜的铁罐子,罐身光滑,还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和字。他拿起一个掂了掂,沉甸甸的。
“这……这是啥玩意儿?”张老三纳闷地问。
“这叫午餐肉罐头,”苏瑜解释道,“里头是肉。直接打开就能吃,也能煮着吃,炒着吃。”
“肉?”
张老三手一抖,差点把罐子摔地上。他在这锅里搅和了二十多年,给当兵的做了数不清的饭,但正经肉味儿?一年到头也闻不着几回。
逢年过节上头倒是会发点猪肉下来,可摊到每个人碗里,也就指甲盖那么一小块儿。
可现在,眼前这一箱箱的铁罐子,里头全是肉啊!
张老三感觉眼框有点发热。
接着卸下来的还有二十个大油桶,半人高,桶身上清清楚楚印着“花生油”仨字。张老三拧开一桶盖子,一股浓郁的油香扑面而来……金黄色的油在桶里微微晃动,清亮亮的。
最后是几袋子盐。张老三抓了一小撮,雪白雪白的,又细又匀,完全不象他们平时用的那种又黄又结块的粗盐疙瘩。
张老三、李四儿,还有帮忙搬东西的几个士兵,全都傻眼了,直愣愣地看着地上堆成小山的这些东西。
“这……这些……真都是给我们吃的?”张老三声音哽咽了,“把总大人,这么好的东西……我等这些粗鄙的丘八,配吃吗?”
苏瑜用力点点头,语气很坚决:“当然配!你们是我手下的兵,我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去操练!打今儿起,伙食就按这个来!另外,改成一天三顿——早饭、午饭、晚饭,一顿都不能少!”
一天三顿!
伙房里外瞬间炸开了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士兵们激动得又蹦又跳,有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张老三更是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把总大人!您……您真是咱们的活菩萨,再生父母啊!”
苏瑜赶紧把他扶起来:“快别这样,张老三。你把这饭做好,让弟兄们都吃饱吃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接下来七天,第五队的士兵们简直像活在梦里。
每天早上,张老三就用那雪白的大米熬粥,把午餐肉罐头切成小丁放进粥里,再撒点细盐和葱花。粥熬得稠稠的,米粒软糯,肉香四溢。
中午,有时蒸高粱小米饭,用那清亮的花生油炒菜——有时候是白菜炒肉片,有时候是箩卜炖肉,有时候是豆角炒肉末。
午餐肉被切得薄薄的,热油一过锅,那香味能飘出老远。士兵们捧着大碗,狼吞虎咽,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晚上,张老三就做汤……肉骨头汤、蔬菜汤或者杂粮糊糊。汤面上飘着金黄的油花儿,喝下去浑身都暖和。
虽说不能顿顿都见大块肉,但有了充足的油水,士兵们原本蜡黄的脸,开始有了血色。
也难怪……这些罐头食品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可能嫌它重油重盐不健康,但对这些常年肚子里没油水、缺盐少味的士兵来说,简直就是大补,也是如今他们身体最缺的东西。
才六七天功夫,士兵们的变化就看得见了。
原来皮包骨的身子,现在摸着有点肉了;原来蜡黄的脸,现在透着点红润;原来没精打采的眼神,现在也有光了。走路腰杆挺直了,说话嗓门也大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看苏瑜的眼神变了……从刚开始的怀疑和麻木,变成了打心眼里的敬重和感激。
每次苏瑜在营里走动,士兵们都会立刻挺直腰板站好,大声喊:“把总大人好!”
副把总胡大海也看到了这些变化。他找到苏瑜,有点担心地说:“把总,您这么自己掏钱贴补兄弟们……您那点俸禄够用吗?这些米啊肉啊油啊的,可都不便宜啊!”
苏瑜只是笑笑:“放心,我有数。”
他当然有数——那个随身超市天天自动补货,根本不用担心粮食不够。
苏瑜自己掏腰包给士兵改善伙食这事儿,一阵风似的就传遍了整个锐健营。
其他队的士兵听说第五队的兄弟天天吃白米饭、有肉吃、有油水足的汤喝,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有的甚至偷偷溜到第五队的伙房外面,闻着那飘出来的香味,口水直流。
这事儿,自然也传到了管营冯唐将军的耳朵里。
那天下午,冯唐正在中军帐里处理公文。一个旗牌官快步走进来,躬敬地报告:“将军,第五队新来的苏把总,自己掏钱给手下加餐,一天三顿,顿顿有肉。现在营里上下都在议论这事儿。”
冯唐放下手里的毛笔,眉头微微一皱:“自己掏钱?他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旗牌官摇摇头:“小的不清楚。不过听说他弄来的米和肉,都是顶好的东西,市面上都少见。”
冯唐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等旗牌官退出去,冯唐站起身,走到窗边,远远望着第五队营房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这个苏瑜……到底是什么来路?
晚上,冯唐带着疑惑回到了神武将军府。
将军府坐落在西城的勋贵区,是座占地不小的宅子。
大门上挂着“神武将军府”的牌匾,门前站着两名精神斗擞的亲兵充当门子。
冯唐骑着马进入大门,在内院停下。
冯唐下了车,把官帽摘下来递给旁边的仆人,然后大步流星地往内堂走。
内堂是冯家人平常待的地方,布置得挺雅致。墙上挂着字画,桌上摆着插了梅花的青花瓷瓶,地上铺着厚地毯。
冯唐刚进屋,他夫人就迎了上来。
冯夫人娘家姓李,今年三十八,是京城官家小姐出身。她身材丰腴,样貌端庄,穿着一身深紫色绸缎袍子,头上插着金簪,看着很有富贵气。
“老爷回来了,”李夫人接过冯唐脱下的外袍,“今儿营里还顺当吧?”
冯唐嗯了一声,问道:“紫英呢?回来了没有?”
李夫人摇摇头:“还没影儿呢。这孩子又不知道野哪儿去了,天都擦黑了也不见人。”
冯唐哼了一声,眉头皱起来:“整天就知道在外面瞎混!也不知道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学了什么好!”
李夫人赶紧劝:“老爷消消气,紫英还年轻,爱玩也正常。再说了,他交的那些朋友也都是各家勋贵的公子,不算坏孩子。”
“哼,”冯唐冷笑一声,“勋贵公子?有几个成器的?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斗鸡遛狗!”
李夫人看冯唐脸色不好,不敢再多话,小声说:“老爷先歇会儿,我去让厨房准备晚饭。”
冯唐摆摆手,走到主位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
等到开饭的点,冯紫英总算回来了。
冯紫英今年二十出头,个头儿挺高,长得也俊,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系玉带,头上戴着镶玉的发冠,一副风流公子哥儿的派头。
他进屋时脸上还带着笑,显然在外面玩得很开心。
“爹,娘,我回来了。”冯紫英行了个礼,在饭桌边坐下。
冯唐抬眼瞟了他一下,冷冰冰地说:“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今晚睡外头了呢。”
冯紫英陪着笑:“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今儿跟几个朋友去城外看了场蹴鞠,所以耽搁了。”
“蹴鞠?”冯唐又是一声冷哼,“你就知道玩这些没用的!”
李夫人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一家人开始吃饭,饭菜算不上多奢侈,只能说是富贵人家的平常饭菜。
冯唐夹了口菜,突然问:“紫英,你是不是跟一个叫苏瑜的人有过节?”
冯紫英正吃着饭,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冯唐:“爹,您怎么知道?”
“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冯唐放下筷子,眼神严肃,“说说,怎么回事?”
冯紫英有点不情愿,但看他爹那严厉劲儿,知道糊弄不过去。
“就是前些日子,”冯紫英支支吾吾地说,“我跟几个朋友在天香茶楼听书。
那说书的讲到半截不讲了,我觉得没听够,就让人去叫他接着讲。谁知道那小子脾气不小,不但不来,还把我派去的人打了一顿,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什么话?”冯唐追问。
冯紫英脸色不太好看:“他说……说他不是下九流的窑姐儿,不是我们吆喝一声就得随叫随到的。”
冯唐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啪”地一拍桌子:“混帐!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冯紫英吓了一跳:“爹……”
“你知道你这么做多过分吗?!”冯唐怒道,“人家只是写了一本话本,不是你家的奴才!你凭什么让人家随叫随到?你把人当什么了?!”
冯紫英不服气:“爹,他不就是个写话本的吗?我给他钱让他说书,有什么不对?”
“你给钱了吗?”冯唐冷冷地问。
冯紫英一愣:“这……我本来打算他来了再给的……”
“所以你就派个人去,摆着主子架子呼来喝去?”冯唐冷笑,“你这叫请人?你这叫打人脸!人家不抽你的奴才才怪!”
冯紫英被训得低下头,嘴里还嘟囔:“反正我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一个穷酸写书的,跟我摆什么谱?等逮着机会,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你敢!”冯唐猛地又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
李夫人吓一跳,赶紧劝:“老爷!老爷消消气!紫英他还小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她又转向儿子:“紫英!怎么跟你爹说话呢?还不快认错!”
冯紫英不情不愿地说:“爹,我错了。”
冯唐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火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紫英,我告诉你,那个苏瑜,你最好别去惹。”
“为啥?”冯紫英抬起头,一脸不解,“他不就是个说书的吗?”
“他现在可不是说书的了,”冯唐慢悠悠地说,“他现在是京营右卫的七品把总,而且……他是渭阳公主举荐的人。”
“什么?!”冯紫英眼睛瞪得溜圆,“渭阳公主?!”
“没错,”冯唐点头,“他现在就在我锐健营第五队当把总,是我的手下。你明白这意思吗?”
冯紫英的脸唰地白了。他当然明白——渭阳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举荐的人,那就是有皇家背景。这种人,他冯紫英还真惹不起。
“所以,”冯唐接着说,“从今往后,你不许再找苏瑜的麻烦。听见没?”
冯紫英沉默片刻,才悻悻地点头:“知道了,爹。我不找他麻烦就是了。”
但他马上又补了一句:“不过爹,我只能管住我自己。要是别人想收拾他,我可拦不住。”
这话里带着点暗示——虽然他自己不出手,但可以撺掇别人去。
冯唐听出儿子话里的意思,眼神更冷了:“别人我不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记住,不许主动招惹他,也不许在背后使坏。要让我知道你搞小动作,我饶不了你!”
冯紫英被他爹的眼神镇住了,只能低声应道:“是,爹。”
李夫人看气氛缓和了点,忙笑着打岔:“好了好了,都别置气了。快吃饭吧,菜真凉透了。”
接下来的饭桌上,一家子都闷头吃饭,气氛有点僵。
冯紫英扒拉着饭粒,心里琢磨着苏瑜的事。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穷说书的居然攀上了渭阳公主的高枝,还当上了把总。这让他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堵得慌。
不过他明白,现在的苏瑜确实不是他能随便捏的软柿子了。至少明面上,他不能再动手。
但暗地里嘛……
冯紫英眼底掠过一丝阴狠。
冯唐吃完饭,放下筷子起身准备去书房。临走前,他又回头盯了冯紫英一眼:“记住我说的话。”
“是,爹。”冯紫英躬敬地应道。
等冯唐走了,李夫人叹了口气,对儿子说:“紫英,你爹是为你好。那个苏瑜既然是公主的人,你就别去招惹了。咱们家虽是勋贵,可要是得罪了皇家的人,没好果子吃。”
“知道了,娘,”冯紫英敷衍地应着,“我不招惹他。”
只是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明着不能来,还不能暗着来?京城里想收拾他的人多了去了,我只要在背后轻轻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