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第一缕曦光通过窗棂,为东跨院披上一层暖金时,苏瑜已神清气爽地醒来。
昨夜的酣畅淋漓令他身心舒泰,体内内息流转似乎也愈发圆融。
他垂眸看去,怀中的智能儿犹自沉眠,眼角挂着满足的泪珠,娇靥恬静地埋在他胸口,宛如寻得归巢的幼猫。
苏瑜轻悄起身,穿戴整齐。
隔壁的晴雯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端着热水进来,瞥见榻上酣睡的智能儿及那遮掩不住的旖旎痕迹,俏脸“唰”地红透,眼神躲闪,连递毛巾的手都微微发颤,整个早晨都显得手足无措。
看到晴雯的害羞模样,苏瑜心中大奇,这还是那个爆炭脾气的小辣椒晴雯吗?
他不禁好奇道:“晴雯,你昨夜里是去做贼了么,怎的这般萎靡?”
话一出口自,却遭到了晴雯一个大大的白眼,“爷这话好生奇怪,奴婢不过一伺候人的下人,哪有的胆子去做贼。
只是奴婢奇怪的是,昨儿个夜里,也不知道是哪个小贼在院子里叫了一晚,现在恐怕还在昏睡吧?”
“嘿……”苏瑜一听就明白了,感情这小丫头昨晚听了一夜的墙根,现在正埋怨自己呢。
他哈哈一笑,飞快的在晴雯的俏脸上摸了一把,调笑道:“好好……是爷错了,那今晚便让晴雯来当一当小贼如何?”
“呸……”晴雯大囧,给了苏瑜一个大大的白眼,俏脸绯红之下,她将洗漱水和毛巾放在架子上,然后飞快的跑了,只留下一个窈窕的残影。
很快,苏瑜洗漱完毕后,照例来到了院子开始了一天的晨练……
而在荣国府中枢荣庆堂,另一场无声的“困倦风暴”正在上演。
贾母在鸳鸯等大丫鬟簇拥下,慵懒步入荣庆堂,立时察觉气氛迥异。
往昔晨省,此处总是莺声呖呖,笑语喧阗。今日堂下景象却令她大为纳罕。
只见除了端凝如常、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王夫人,以及素来影薄的邢夫人外,底下的姑娘们……迎春、探春、惜春,乃至她最疼爱的外孙女黛玉、心肝宝贝宝玉……竟皆是一副恹恹不振、睡眼惺忪的模样。
迎春低垂螓首,以帕掩口,哈欠连连;探春强打精神,然那双惯常神采奕奕的杏眼此刻布满了红丝;惜春年纪最小,困得东倒西歪,几欲倚在丫鬟身上睡去。
黛玉本就体弱,一夜未歇好,面色更显苍白,眼下那两抹淡青衬得她愈发楚楚可怜;宝玉更是夸张,整个人似被抽了筋骨,软绵绵地歪在椅中,眼神涣散。
甚至,连素日里精力最是充沛、八面玲珑的王熙凤,今日也显得神思恍惚,脂粉难掩眼底的疲惫与淡淡乌影。
“这是怎么着了?”贾母在主位落座,接过鸳鸯奉上的茶盏,环视一周,“一个个蔫头耷脑的,活象霜打的茄子!莫不是昨儿夜里,合起伙来去做梁上君子了?”
此言一出,堂下姑娘们连同宝玉,顿时羞得满面通红,纷纷垂首,禁若寒蝉。
王夫人见状,不悦地蹙起眉头,正欲开口训斥,却被贾母一个眼神止住。
贾母目光落在最心疼的黛玉身上,柔声问道:“我的心肝肉,告诉外祖母,可是身子不舒坦了?”
黛玉羞赦地绞着手中帕子,细声细气道:“回老祖宗……我……我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
“看书?”贾母愈发惊奇,“什么书这般好看,竟把你们的魂儿都勾了去?”
一旁胆大的探春,红着脸接口道:“回老祖宗,是……是瑜大哥写的那本《射雕英雄传》。”
此语一出,荣庆堂内霎时陷入一片尴尬的静默。谁也未料到,这“罪魁祸首”竟是府中悄然风靡的那部话本。
王夫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在她看来,这等“闲书”最是移性,如今竟害得宝玉并姑娘们连晨省都精神萎靡,简直罪不容诛!
眼见气氛凝滞如冰,王熙凤立时挺身而出。
她强打精神,“哎哟”一声,走到贾母身侧,一边替她轻轻捶腿,一边笑道:“老祖宗,您可千万别错怪了妹妹们和宝兄弟!要怪呀,就怪那个写书的冤家!”
她一番插科打诨,立时将众人目光引了过去。
“这苏瑜也忒没良心!写出这般勾魂摄魄的故事来,害得咱们一个个都成了书蠹,茶饭不思,连觉都睡不成了!您瞧瞧我,”
她指着自己眼下,“昨儿夜里看到那俏黄蓉戏耍梁子翁,笑得我肠子都要断了,后半夜才迷糊睡着。依我看,老祖宗您得替咱们做主,下回那苏瑜来请安,定要罚他。
罚他立时三刻把后面的故事都写出来!不然咱们这心啊,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悬着,什么事儿都甭想干成了!”
一番连消带打之下,贾母果然被逗得开怀大笑。
“好你个泼皮破落户儿!”贾母指着她笑骂道,“就数你嘴巧!照你这么说,倒都是那书的不是了?”
“可不是嘛!”凤姐顺势接道,“所以老祖宗您就饶了妹妹们这回,要不您也瞧瞧?保管您老人家也瞧得入迷!”
凤姐不愧为贾母跟前的搞笑担当,荣庆堂中弥漫的尴尬与紧张,就这样被王熙凤三言两语驱散无形,重新恢复了正常。
然此情此景,落在王夫人眼中,却如针扎芒刺……老太太、宝玉、乃至那些素来清高的姑娘们,心神竟全被苏瑜和他那本“破书”勾了去。
王夫人端起青瓷茶盏,纤指捏着杯盖,不疾不徐地撇着浮沫。
动作优雅依旧,声音不高不低,却似一瓢凉水浇灭了满室的暖意。
“老祖宗,凤丫头,你们也莫将那起子人捧得太高。”
王夫人淡淡启唇,目光如刮骨刀般扫过宝玉与一众女孩,“写话本子,终究非是正经营生。
他一介白身,无功无名,日后左不过是个靠卖字鬻文糊口的。
说得直白些,与那街头巷尾摇舌鼓唇的说书先生,又有何异?终究是末流贱业,难登大雅之堂。”
此言一出,堂内那点残存的暖意瞬间冻结。
原本还笑意盈盈的探春面色一变,秀眉紧蹙,唇瓣翕动,终究未敢出声反驳嫡母。
黛玉则垂落眼帘,纤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丝帕,唇瓣抿得发白。
年纪最小的惜春小脸通红,梗着脖子便要跟王夫人辩驳,却被身旁的迎春死死拽住衣袖。
只有宝玉在附和自己的母亲,赞同道:“母亲所言甚是,那苏瑜充其量也就是一介莽夫,了不得也就只能靠卖字鬻文糊口,难登大雅之堂。”
只是他的话却遭来了迎春等人的怒目而视,就连黛玉眼中也露出不悦的神情。
宝玉这话却是连她们也一并骂了。
王夫人对满堂的反应视若无睹,仿佛不过是在陈述天经地义之理。她搁下茶盏,又不轻不重地补上一刀:
“再者,我听闻前些时日,神武将军府的冯紫英冯大爷,还有卫若兰等几位勋贵子弟,念他几分才情,好心邀他过府品茗说书,予他攀附机缘。
孰料此人竟不识抬举,公然推拒!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不知进退好歹,开罪了那等门第子弟,日后在这神京城里……哼,怕是寸步难行了!”
这番话,无异于又一记补刀,让姑娘们秀眉微皱。
她们虽处深闺,却也深知世情冷暖。
说书人确属末流贱籍,乃不争之实。而开罪冯紫英这般勋贵子弟,对一个无根无基的白身而言,更无异于自断生路。
纵使心头对王夫人的刻薄言语万般抵触,此刻竟也寻不出一句驳斥之语。
方才因《射雕》而对苏瑜生出的种种旖旎幻想与亲近之感,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粉碎,射雕里的快意江湖即便再美好,也难抵现实的冰凉。
是啊,瑜大哥纵有惊世之才,笔下能生花妙语,又如何?在这等严苛讲究门第出身、功名权势的世道里,他终究只是个……漂泊无依的孤鸿罢了。
荣庆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凤姐心知这位二太太是借题发挥,可这番话却让她无法反驳,现实就是这般残酷,纵是她这八面玲珑之人,此刻也再难寻话转寰。
眼见荣庆堂内方才还高涨的兴致,被王夫人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语浇得一片萧索,姑娘们个个意兴阑姗,贾母心中顿时不豫。
她不满地睨了王夫人一眼,声音冷淡了几分:“宝玉和姑娘们看书解闷,是他们自个儿的消遣,你扯这些没根由的话作甚?平白惹得大家败兴!”
只是虽轻描淡写地斥责了王夫人两句,贾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二房媳妇的话虽难听,却是这世道血淋淋的真相。
无有功名官职傍身,纵有惊世之才,终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暗自叹息,顺势将话锋转向宝玉,借机敲打:“宝玉,你可听见了?这便是外头的世情,由不得你任性妄为!若再不肯埋首圣贤书,将来何以立身?莫非真要学那戏文里的纨绔,只靠着祖宗留下的几片瓦、几亩地,浑噩度日不成?”
一席话戳中宝玉痛处,他最厌烦这等“仕途经济”的论调,登时一头扑进贾母怀中,扭股糖似的撒起娇来:“老祖宗又拿这话呕我,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荣庆堂内正自一片喧闹,贾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安抚着宝玉,忽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奔入,气喘吁吁地禀道:“启禀老太太、太太。
外头兵部的官差来了,说是有兵部公文,需面交东跨院的瑜大爷!”
“兵部公文?”
这两个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满堂皆寂!贾母立时止了与宝玉的嬉闹,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大戏。
“快!速去请瑜哥儿来!”贾母急声吩咐。
不多时,对堂上风波尚一无所知的苏瑜,便在下人引领下匆匆赶至荣庆堂。
甫一进门,他便觉气氛凝重异常。只见一名穿着绿袍的官员肃立堂中,手捧一覆着红绸的黄杨木托盘。
“苏瑜见过老祖宗,见过各位太太、奶奶。”苏瑜不卑不亢,躬身行礼。
那名官员见正主已到,即刻上前一步,声若洪钟:“苏瑜听宣!”
苏瑜微怔,旋即拱手应道:“苏瑜在。”
侍卫哗啦一声掀开红绸,露出一份钤着兵部鲜红大印的正式官牒。他展开文书,以毫无波澜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圣谕:渭阳公主举荐得人,兹有苏瑜,文武兼资,特授京营节戎右卫七品把总之职,即日生效,钦此!”
“京营……七品把总?!”
寥寥数字,却似九天惊雷,在荣庆堂每个人的耳畔轰然炸响!
刹那间,满堂死寂。
姑娘们与宝玉全都愕然,谁也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反应最为剧烈的,自然莫过于王夫人。
她那保养得宜的脸庞,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继而涨成骇人的紫红,最终凝固在一片死灰般的铁青。
端坐椅上的她嘴唇微微翕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这份公文黄瑞一巴掌狠狠掴在了她的脸上,直打得她头晕目眩,气血逆涌,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她前脚刚讥讽苏瑜一介白身,只能行贱业之事。
后脚,对方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朝廷武官!
京营七品把总!
虽然在荣国府这样的簪缨巨族眼中不过芝麻绿豆大的武职,然于寻常白身而言,却无异于鱼跃龙门!
这意味着苏瑜从此不再是布衣,而是身负朝廷品秩的命官。
身份也有了翻天复地的蜕变,自今而后,徜若王夫人再拿“下九流”那样的话相讥,那可就是在打朝廷的脸了。
当苏瑜接过那名官员送过来的公文后,对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拱手道:“恭喜苏大人,从今往后大家都是同僚了。”
“不敢……多谢这位大人。”苏瑜也不废话,握住了对方的手,一锭银子瞬间滑进了对方的手里。
感受着银子沉甸甸的重量,对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了,笑眯眯的说。
“苏大人,公务已然办完,那在下就告辞了。”
“这位大人好走。”
苏瑜将这位官差送走后,这才转身回到了荣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