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因苏瑜献上的两件稀世奇珍,气氛竟前所未有地“融洽”起来。
众人眼中难掩艳羡,尤其在看到贾母与贾政那般爱不释手的模样后更是如此。
林黛玉的眼神更是忍不住朝那副“万国坤舆图”飘。
她自幼受林如海熏陶,学识在贾府闺秀中堪称翘楚。对于这等能开阔眼界、洞察寰宇的宝物,天然便心向往之。
她悄悄用目光描摹着巨图的轮廓,一双纤纤玉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湖微澜,满是好奇与向往。
只是初来乍到,她终究羞于凑到舅舅身边细观。
旁人尚能克制,贾赦却按捺不住。
见苏瑜出手如此“大方”,他心头痒痒,忍不住开口,嗓门里带着一丝急切:“瑜哥儿这般厚礼,连老太太和二弟都得了稀罕宝贝,不知可给我们这些人也备下了什么好东西?”这话直白露骨,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苏瑜闻言,目光掠过贾赦,又扫视一圈堂内众人,唇角微勾,不疾不徐道:“大老爷放心,诸位的心意,苏瑜岂敢怠慢?礼物已备好,就在荣庆堂外。稍后自会有人送来。”
贾赦还想追问,却被贾母狠狠剜了一眼。贾母此刻正陶醉于清淅视界,心情甚佳,不耐被打扰,转而对苏瑜温言道:“瑜哥儿,此番唤你前来,是因渭阳公主殿下遣了这位将军来寻你。”
“渭阳公主?”苏瑜眉梢微挑。
他虽知公主对其书有兴趣,却未料召见来得如此之快。目光在堂中迅疾一扫,几乎不假思索地便定在了那位端坐一隅、身披亮银甲胄的女将军身上。
无他,实在是此女那股凛冽英气,与这满室脂粉绮罗、富贵慵懒的贾府氛围格格不入。她如寒刃出鞘,鹤立鸡群,令人无法忽视。
苏瑜上前几步,行至女将军面前,抱拳一礼,语气客气:“敢问将军尊姓大名?公主殿下有何示下?”
女将军见苏瑜相询,亦起身还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清朗有力:“末将夏侯万颖。奉长公主殿下谕令,特来请苏公子过府一叙。”
“公主殿下相召,苏瑜自当遵从。”苏瑜爽快应下,旋即转身向贾母、贾政再次抱拳,“老太太,政老爷,晚辈先行告退。”
贾母笑容可鞠地摆手:“去吧去吧,莫让公主殿下久候。”
贾政亦颔首示意。
“请。”夏侯万颖侧身让道。
苏瑜不再多言,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坎之际,经过王夫人身侧。
只见王夫人紧攥着那串紫檀佛珠,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苏瑜挺拔的背影。
苏瑜与夏侯万颖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坎外,荣庆堂内方才那无形的紧绷空气,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实在怨不得众人如此。
夏侯万颖一身戎装,不怒自威的气势,对于这些深宅妇人而言,压迫感太过强烈。
更遑论苏瑜——即便他后来扮作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模样,但在场众人(除却贾赦、贾政这两位昨日不在场的男丁),谁没亲眼见过他昨日仗剑杀人、煞气冲霄的凶神之姿?
他今日这副面孔,众人更愿相信是猛虎假寐。一旦再被触怒,谁敢担保他不会再度拔剑?
“好了,人都走了,不必再如此拘谨。”
最先恢复常态的仍是贾母。她戴着苏瑜刚送于她的老花镜,将众人面上残留的紧张敬畏瞧得真切,出言安抚道。
王熙凤紧随其后回过神来。她凤眸流转,掩唇一笑,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晴雯与智能儿:“对了!瑜哥儿方才不是说,给咱们都备了礼么?”
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催促的意味,“智能儿,晴雯,还不快去将你们爷备下的‘宝贝’拿进来,让我们开开眼?”
“是!”晴雯与智能儿脆声应道,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快步转身出去。
不多时,两人合力抬着一个大竹箩筐进来,开始依照苏瑜先前的叮嘱,将筐中之物一一分发给众人。
紧接着,荣庆堂内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与赞叹。
苏瑜并未食言,他确实为堂内众人备下了礼物……除却两人:王夫人,以及她那此刻未在场的心肝宝贝宝玉。
“林姑娘,这是您的。”晴雯微笑着,将一个包装素雅精美的纸盒递到坐在贾母身侧、尚带几分拘谨的林黛玉面前。
“啊……我……我也有么?”黛玉俏脸微红,星眸中满是惊讶。她昨日方至,与这位苏公子素未谋面,怎会……
“自然有的。”晴雯笑盈盈,不容分说地将盒子塞入她手中。
黛玉带着几分羞怯与好奇打开纸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封面素雅的硬皮笔记本,以及一支造型流线、通体晶莹剔透的古怪“笔”,旁边还附有几根纤细的笔芯。
晴雯在一旁轻声解释:“我们爷说,姑娘秀外慧中,才情无双,俗物难配,这本子可记心事。
这支西洋硬笔,无需醮墨,随身携带极是方便,比咱们的毛笔更私密、更利落,正合姑娘拈花吟月,记录灵感。”
黛玉看着手中那精致的本子与轻便奇特的笔,心中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欢喜!这礼物……竟如此懂她!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光滑的纸面,指尖划过那剔透的笔身,俏脸飞霞,声音轻若蚊蚋:“……替我……多谢瑜大哥。”
这一声“瑜大哥”,已是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亲近。
其他各人,亦各得其所好:
迎春:得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布偶熊猫,并一个散发着宁神淡香的香囊,正合她怯懦安静的性情。
探春:获赠一套线条简洁、设计别致的文具,内含直尺、圆规与规划精良的笔记本,正投她精明干练、喜好理事的性子。
惜春:收到一大盒色彩明丽的高级彩铅与一本印制精美的西洋风景油画册,助她精研画艺。
王熙凤:得到一大包用精美布袋装着的“暖身贴”。
晴雯附耳低语,道此物贴身可暖宫活血,于月事有奇效。
凤姐一听便了然于心……她素有下红之症,每逢月事便苦不堪言,此物若真如其言,无异于解她隐疾,这份人情着实不小。
李纨:亦未遗漏,得了一套图文并茂、印制精美的《弟子规》、《三字经》彩绘本,晴雯言明是给兰哥儿启蒙之用,令她感激不已。
一时间,荣庆堂内笑语晏晏,人人皆在赏玩新奇礼物,气氛融洽热烈。
唯独被彻底排除在外的王夫人,眼睁睁看着满堂其乐融融,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一张脸气得由青转绿,又由绿转紫。
这无声的、刻意的遗漏,比当众甩她一记耳光更令她如坐针毯,难堪欲绝!
只能说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苏瑜随夏侯万颖一行,在一队公主府亲卫的护卫下,乘着公主府的华盖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抵达了威严肃穆的渭阳公主府。
马车穿过巍峨朱门,驶入府邸深处。苏瑜略掀车帘,只见府内亭台楼阁层叠,雕梁画栋精绝,假山流水相映成趣,曲径通幽处更显匠心。较之荣国府的富贵堆砌,此处更添皇家园林的恢弘气度与内敛威严。
身侧策马而行的夏侯万颖,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掠过苏瑜。
她见此人虽四下观望,眼神却澄澈清明,神态从容不迫,唯有纯粹的欣赏,不见半分乍见富贵权柄时的贪婪、畏缩或谄媚。
夏侯万颖心中暗赞,公主慧眼识人,此子确有不凡胆魄与气度。
马车在巍峨主殿“清风阁”前稳稳停驻,而后随着夏侯万颖步入殿中。
甫一入殿,淡雅龙涎香萦绕鼻端。主位之上,一位身着鹅黄常服的女子正闲适侧坐,手捧书卷。
她未施粉黛,乌发仅以一支素净凤钗轻绾,却难掩那倾世容光。
微挑的凤眼,挺秀的鼻梁,不点而朱的樱唇,组合成一张既艳丽逼人又贵气天成的面容,正是当朝渭阳公主。
闻得脚步声,公主抬眸。
当视线触及苏瑜时,那双美目中亦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她也算是和苏瑜见过几面的,未料到几日未见,变化竟然如此之大,气质清逸从容,尤其那双眸子,澄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
“草民苏瑜,参见公主殿下。”苏瑜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苏公子免礼,请起。”渭阳公主放下书卷,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成熟女子特有的慵懒,“赐座。”
待苏瑜落座,公主开门见山,凤眼直视:“苏公子,本宫今日邀你,只为《射雕英雄传》一书。故事,可还有后续?”
苏瑜心中暗赞其敏锐,面上却波澜不惊,坦然一笑:“公主殿下明察秋毫。射雕故事,确实未终结。”
闻得此言,公主眸中瞬间光华大盛,追问道:“后续文稿何在?本宫愿以重金相购!”
苏瑜却缓缓摇头,语带歉意:“殿下容禀,着书立说,耗神费力。前番赶稿,晚辈已是心力交瘁,正需静养一段时日。短时之内,恐难再执笔。”
此言一出,渭阳公主脸上浅笑顿敛。凤眼微眯,殿内温度仿佛骤降。她凝视苏瑜,声音透出寒意:“苏公子,这是在……待价而沽?”
感受到那迫人的威压,苏瑜依旧稳坐如山,神色平静如初:“草民不敢……实乃才思枯竭,需假以时日调养。
后续故事,自当徐徐图之,然何时能成……却未可知。”他这是在明确传递一个信息:他不会受人胁迫。
渭阳公主气息一窒,未料这看似温润的青年,骨子里竟如此强硬。
她沉默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凤目锁定苏瑜双眼,冷冷道:“直言吧,你要什么?金银?美人?还是……旁的?”
苏瑜沉吟少顷,终是起身,对着公主郑重一揖:“晚辈所求,非金非玉,亦非美人。只求一纸官身。”
“官身?”公主微感意外。
“正是。”苏瑜坦然道,“晚辈无意宦海沉浮,追逐名利。然一介白身,纵有薄财,亦是浮萍无根。
在这神京城中,宵小之辈皆可随意欺凌践踏。
昨日荣府风波,便是明证。晚辈只求一护身符,一重能令鼠辈忌惮的身份。如此,方能安心笔耕,为殿下续写后续篇章。”
渭阳公主深深凝视他片刻,眸中思虑流转。
区区一个官身,于她不过举手之劳。用一个在她看来无足轻重的虚职,换取让她魂牵梦绕的故事后续,这笔买卖,颇为划算。
“好。”渭阳公主终于颔首,唇角重新勾起笑意,只是那笑意中多了几分玩味,“本宫允你。
翰林院编修,从七品,如何?此乃清贵之职,无需日日点卯应差,正合你意。待你将《射雕》后续完稿奉上,此事,本宫即刻为你办妥。”
渭阳公主话音未落,苏瑜心中已是哂然失笑。
看来这“画饼”之术,并非后世独有。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绘制的这张大饼,又圆又厚,险些将他噎住。
是以,他斩钉截铁,断然拒绝:
“公主殿下,草民……不允。”
“恩?”渭阳公主俏脸瞬间寒霜笼罩,凤眸锐利如刀,“你说什么?”
“草民说——不允!”苏瑜毫无惧色,迎着她冰冷的目光,声音清淅坚定。
“民间小贩交易,尚且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殿下倒好,空口许诺,便想令草民呕心沥血,耗尽心神?工钱未付分毫,便想驱使劳力?恕草民……力有未逮,难以为继!”
“你……!”渭阳公主自出生起,何曾受过此等顶撞?区区一介布衣,非但忤逆圣意,竟敢出言讥讽,简直是狂悖至极!
“放肆!”渭阳公主气得霍然起身,玉指如戟,直指苏瑜,“本宫乃陛下嫡长女,大雍长公主!金口玉言,岂会欺瞒你这等草芥之民?!”
苏瑜躬身一揖,姿态躬敬,言辞却寸步不让:“殿下是否欺瞒,草民不敢妄测。草民只知,市井小民驱使牛马推磨,尚且懂得先喂一把草料。
殿下您分文未予,便欲驱策草民先行效命,岂非画饼充饥?
恕草民直言……天下间没有这等道理!”